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姜仁浩怀疑,朴老师看的应该不是“前方”,而是他的内心。
黄大律师等骚乱平息后,干咳一声,再次沉着地诘问:
“如果有人被强押到校长室或行政室长室,同时发出尖叫声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听见吧?”
“当然。”
检察官正想提出异议,辩护律师快速地说:“我问完了。
妍豆的神情变得很僵硬。孩子以为来到法院,大家进行证人宣示后,会根据事实陈述,确认事实,真相就会被公之于世。看着妍豆,姜仁浩发现自己也有这么纯真的想法。
“朴宝贤被告辩护律师,是否要诘问证人?”
法官询问,穿着浅咖啡色西装的朴宝贤义务辩护律师从座位上起身,摇着头。
“不用了。我的问题前面的辩护律师已经问了。我没有其他问题。”
姜仁浩想起稍早看见这位义务辩护律师在法院走廊的角落,手上拿着小型画报打瞌睡的样子。
检察官起身走到朴老师面前。
“你刚刚说在学院工作了十一年,你不是师范大学毕业,为什么会到慈爱学院工作呢?”
辩护律师从位置上起身。
“法官大人,检方提出的问题和本案无关。”
检察官立刻反击:
“不是这样,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有一些把柄,因此这些不好的事才会长期隐藏不见。法官大人,或许这是该事件的核心。”
四十多岁的检察官看起来冷静直率,他透过银框眼镜看着法官这么说。此时他的眼睛散发出蒸腾的热气。审讯中的第一次,姜仁浩、徐幼真和崔牧师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是啊,沉默的卡特尔5,这是本案的核心。
法官环顾法庭,简洁说道:“抗议驳回,请继续。”
朴老师的脸色僵硬。他不再是那个以老练油条的表情换上拖鞋,问道:“姜老师还真是固执,我之前不是给你忠告了吗?知道这些做什么?”那样的他消失了,代之的是不管采取任何手段都要紧紧捧住自己铁饭碗的人,他以可怜兮兮领月薪的教师身份站在证人席上,努力讨好发薪水给自己的人。
“虽然是一般科系出身,可是之后也上了特殊教育研究所……”
“以这样的经历,在其他学校找工作应该会有点儿困难吧!当时是这样,现在也一样吧!”
“我……不太清楚。”
朴老师吞吞吐吐,检察官接着问:
“你会手语吗?不是简单的打招呼,是可以和孩子对话的程度。”
朴老师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没有回答。
“我的诘问到此为止。”
看着手语翻译诘问内容的妍豆欣喜地看着姜老师,老师也对妍豆笑了笑。
78
辩护律师传唤的下一个证人,出乎意料的竟是妇产科医生。就是上次性暴力咨询所所长带琉璃去接受检查的那位妇产科医生,照理说应该会对被告不利。
辩护律师将一份文件递交给法官。
“这是什么?”
“这是妇产科医生为遭到持续性暴力的陈琉璃小姐检查的诊断书。”
辩护律师开始诘问。不晓得是不是本身肥胖的关系,妇产科医生不时用手帕擦汗。她的金框眼镜下缘也有汗水凝结。
“证人曾经诊查过由雾津性暴力咨询所所长带过去的陈琉璃小姐吗?”
“是的,没错。”
“对诊察结果有什么看法吗?”
“是的,就如同诊断书上写的:外阴部发炎,处女膜破裂。在五点钟方向发现三公分左右的裂伤,和性行为有可能无关,判定不是最近的性关系,是长期以来的裂伤,需要继续观察。”
“您长期以来担任妇产科医生,可说是雾津市妇产科界的元老。少女的处女膜只会因为性关系破裂吗?”
僵硬的她听到妇产科界的元老这句赞美,不再擦汗,露出了笑容。她的回答听起来更有自信。
“不是这样的。虽然情况不多见,然而骑脚踏车或是严重的自慰行为都可能导致处女膜损伤。”
旁听席传出微弱的叹息。姜仁浩望着以惊愕茫然的目光看着妇产科医生的琉璃。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看着手语翻译的琉璃的眼睛遮起来。
“证人身为雾津市妇产科界元老,应该检查过许多遭受性暴力的病人。她们大概是什么状况呢?”
雾津市妇产科界的元老以颇具威严的姿态说:
“大致上是外阴部有严重裂伤,精神或肉体上非常痛苦,且因为羞耻的缘故几乎失去理性。还有性暴力的情况,除了外阴部之外,其他身体部位也会有淤青或伤口,很容易识别。”
“在本案中,陈琉璃小姐是否也经历了痛苦,或是其他部位有淤青或伤口?”
妇产科医生陷入思考,然后开口说:
“没有,所以我才很惊讶。她只是吃着饼干。我是医生,也身为女人,如果遭遇性暴力,怎么会这样……就我记忆所及,她身体没有其他淤青或是伤口。”
“我问完了。”
“该怎么办才好?雾津女高!”徐幼真低着头,以低沉的声音向隔着琉璃的姜仁浩说。
“什么意思?”
“那个医生是雾津女高同学会的总务,教育厅的崔秀熙是会长。我居然没想到。怎么办才好?”徐幼真低声说,咬着嘴唇。
姜仁浩叹了一口气,以尴尬的表情望着她。
“不是雾津女高出身的医生,在雾津总共有几位呢?”
她想了一下扑哧笑了出来。
“没有。如果有的话,也是雾津高中出身。我怎么没想到她是校友会的干部呢,可恶!”
“接下来由朴宝贤被告辩护律师诘问。”
“不用了。我的问题已经被前面的辩护律师问完了。我没有其他问题。”
义务辩护律师起身用相同的话简单回答。
朴宝贤的头无力地下垂。法官无法掩饰轻蔑的表情,看着检察官说:
“检方可进行证人交叉诘问。”
检察官翻阅着文件,将其中一份递交给法官。法官询问:
“这是什么?”
“这也是陈琉璃小姐的医疗诊断书。我提供的这一份是你第一次填写的,对吧?”
检察官诘问证人,妇产科医生再次擦着流汗的脸。法官亲自询问妇产科医生:
“证人,你开了两张诊断书?”
妇产科医生肩膀缩成一团。
“那个,那个……”
“请回答是或不是。就我看来,你写的这两张诊断书,内容有点儿不太一样。第一份诊断书,嗯,处女膜破裂,你判断近来没有性关系,需要外阴部治疗。辩护律师提出的是第二份……嗯,检察官请诘问。”法官正视着妇产科医生,然后对检察官说。
妇产科医生焦急地看着辩护律师。辩护律师不看她,只看着前方。
“首先,请你解释为什么写第二份诊断书,理由是什么?”
妇产科医生再次看着辩护律师,垂下眼帘思考。
“坦白说,我不知道这件案子是这么……”
话还没说完,检察官就追问:
“你的意思是,医生的诊断会因为案件的大小有差别吗?”
“这个……”
“第一份诊断书上判定最近没有性关系,这样的话,是暗示之前有性关系吗?”
“法官大人,我担任检察官十五年来,看过无数的诊断书,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诊断书。我问完了。”
“我也是……”
听来法官也想跟检察官一样说自己有多年的经历,可是却突然闭上嘴,因为想到自己的年资比检察官少。
法官想了想,接着说:
“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证人,你真的是因为案情重大,才改变说辞吗?”
妇产科医生都快哭出来了。
“不是的,法官,我绝对不会这样。我认为一张诊断书可以破坏一个人的家庭,意义重大。我身为医生,也是一个人,经常陷入这样的苦恼。如果是处女膜刚破裂时来,会特别容易诊断,陈琉璃的情况,处女膜破裂已经很久了。处女膜破裂很久,而现在她还是个年幼的学生,因此我认为年纪太小,性关系导致破裂的可能性极低。不是这样吗?现在才十五岁。怎么有可能在五年前进行性关系呢?这太夸张……”
“我知道了,证人。”
此时辩护方的黄大律师再度站起来。
“证人刚才说遭受性暴力的女人,通常因为羞耻的缘故,几乎失去理性。本案的被害人甚至还吃着饼干,很奇怪吧!你知道被害人有智力障碍吗?”
妇产科医生点点头。
“是的,检查之后性暴力咨询所所长告诉我的。”
“请你再回答一件事。以医生的身份回答。这样的孩子通常会有羞耻心吗?”
旁听席传出阵阵惊叫和怒骂。姜仁浩直觉地将琉璃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不让她看手语。琉璃将头埋在姜仁浩的胸口,没抬起头来,啜泣的样子。
79
“肃静!肃静!”
旁听席突然传出的骚动声,让妇产科医生脸色发青,再次擦拭汗水。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只能做和妇产科有关的诊断。”
“再问你一件事。就算难以回答,也请根据事实做证。证人刚才说孩子很小,怎么可能和成人男子发生性关系。假设可能的话,在女性非自发性同意下,成人男子要怎么……这有可能吗?”
“法官大人,我抗议。”
检察官提出异议,法官点点头。
“抗议成立。辩护律师请诘问下一个问题。”
黄大律师心情很不愉快地瞪着法官,然后说:“我问完了。”就走回座位上。
姜仁浩从口袋内取出手帕擦拭琉璃的脸。琉璃现在不看手译员,把脸靠在他身上。他担心下一个传唤的证人会是琉璃或妍豆。他拍拍琉璃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
“传唤下一个证人。”
法官宣布,辩护律师再度起身。
“法官大人,接下来传唤的证人是受害人陈琉璃、金妍豆和全民秀。考量到他们可能会觉得羞耻,也为了顾及他们的隐私,我们请求非公开审讯。”
突如其来的提议,而且是由辩护律师提出,看来是个攻防袭击。
法官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看着检察官。
检察官要如何不同意辩护律师的提议呢?刚刚辩护律师那一番“这样的孩子通常会有羞耻心吗”的论点,引发旁听席一阵混乱,倘若这回不同意,不就间接坐实了辩护方的论点了吗?
“同意。”
检察官只能这么回答。
“旁听席全部退席。”庭务员喊着。
这句话翻译成手语后,琉璃还是不愿意让姜老师离开。
“不行,牧师。一定要阻止。你也知道,琉璃……真的好害怕。”徐幼真对崔约翰牧师说。
姜仁浩也说话了:
“如果琉璃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你怎么办,牧师?就算孩子十五岁了,但他们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在学校和宿舍里度过的,对于外面的世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能将这些孩子留在陌生的地方,留在有禽兽的地方。”
崔牧师叹了一口气。
“那该怎么办呢?幸好琉璃不会说谎,我们就相信她可以吧!姜老师,跟妍豆说,好好照顾琉璃。民秀也是。”
姜仁浩向妍豆转达崔牧师的话,可是连妍豆和民秀都露出惊恐的神情,毕竟孩子是生平第一次到法庭这样的地方。姜仁浩将妍豆、琉璃和民秀聚集在一起,用手语比着。
——不要害怕。老师没有走开。我们就在这道门外面。这几位先生想知道真相,只要揭发真相,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们,知道吗?现在你们是真相的代表选手,就像国家代表队一样。知道吗?
庭务员高喊着要大家出去。姜仁浩将琉璃的双手交给妍豆和民秀,缓缓步出法庭。三个孩子的六只眼睛焦急地追随着他。
崔牧师站在大厅的一扇窗边,低着头,似乎在祈祷。姜仁浩走到崔牧师身旁,听见崔牧师说“阿门”,他的口中也真心地说出:阿门!
80
琉璃站上证人席。妍豆和民秀坐在宽敞的法庭一边。另一边坐着李江硕、李江福和朴宝贤。孩子们满脸惊慌,只敢看着手译员的手。被告和黄大律师不晓得说些什么,脸上露出笑容。
法官询问被告:
“被告,为了不让证人觉得羞耻,法庭此刻已经净空。现在看到这些孩子,你们是什么心情呢?尽管你们在法官大人面前是对立的主场,但他们是你们的学生吗?被告李江硕先开始说。”
校长李江硕摸了摸光秃秃的额头,慢吞吞地起身。
“现在看,似乎慢慢想起这个学生的脸。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学生说我做了坏事,原来是她。假日时不能回家的学生,我偶尔会给她钱买饼干吃。我真的无法相信这个可怜的孩子会指控我们兄弟两人这种污名。现在的人都没有感恩的心吗?”
“被告是说,你现在才对这个孩子有印象吗?”法官以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现在仔细看,好像见过几次……”
法官用手撑住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站在证人席的琉璃的眼神开始充满不安。妍豆坐在对面,向琉璃比着手语:
——琉璃啊,没关系,不要相信那些人的话。
法官再次说:
“被告李江福、朴宝贤,你们轮流说。”
李江福起身。
“就跟校长说的一样。我现在想起这个孩子了。父母也是智力障碍人士,可怜的孩子。我在玄关遇见她时,会怜爱地摸摸她的头。”
法官看着李江福,李江福真的以爱怜的眼光看着琉璃。琉璃看到李江福的视线,低着头不晓得该怎么办。
“被告朴宝贤也是现在才想起这个孩子吗?”法官询问。
等手语翻译完毕,朴宝贤观察李江硕和李江福的脸色,接着开始比手语:
——不是,这些孩子是我最亲爱,也经常疼爱的孩子。
看见朴宝贤比手语,民秀顿时跳起来开始比起激烈的手语。民秀的脸因愤怒涨红,激动到都翻了白眼。手译员因两个聋人同时比手语,停下翻译不知所措,琉璃的脸更苍白.
“手译员,叫那个男孩儿镇定下来。”
手译员走过去要民秀注意,然后回到位置上,法官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由检察官诘问。”
检察官询问:
“陈琉璃小姐,你可以告诉我们,是哪一个人脱掉琉璃小姐的衣服,然后让你很痛的吗?”检察官用小心翼翼的口气慎重询问。
琉璃用手轮流指着校长李江硕、他的弟弟行政室长李江福,还有朴宝贤。
法官看着这幅景象,却没留意到三个人一致以可怕的气势瞪着琉璃的样子。琉璃苍白的脸变得更僵硬。
检察官指着李江硕问:
“做了几次?”
畏惧的琉璃连手译员的手语都难以理解,来回比了几次,最后才回答:
——很多。
检察官这次指着李江福问了相同的问题。琉璃犹豫了一下回答:
——很多次。
检察官仔细衡量,再次用手指着朴宝贤。琉璃回答:
——非常,非常多。
检察官转向法官说:
“我的询问到此为止。”
接着黄大律师站起来。琉璃现在除了看手译员,还焦急地看着妍豆的脸。
81
“真是太不像话了,牧师。怎么会让孩子跟加害者面对面,把我们赶出来呢?检察官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知道了,检察官也是男人。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成人,要和对我施加性暴力的人面对面,那感觉也仿佛堕入地狱一样。倘若检察官是女人的话,她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徐幼真在雾津地方法院大厅对着崔牧师、姜仁浩愤怒地说,但又戛然而止。她突然了解这不仅仅是女人和男人的问题。她想起了崔秀熙奖学官。和崔秀熙的厚脸皮比起来,这位男检察官可能要好上几十倍。
此时庭务员来到大厅,大声呼喊:
“陈琉璃证人的监护人,在哪里?”
三个人同时回应,跟随着庭务员进入法庭内。
“陈琉璃小姐突然发作,法官宣布暂时休庭。要叫救护车吗?”
姜仁浩跑向琉璃,徐幼真紧跟在后。琉璃将脸埋在妍豆的胸口,就像不小心飞进窗户的小鸟一样颤抖着,不管姜仁浩怎么安慰,都不愿意抬起头来。妍豆望着姜仁浩,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辩护律师说琉璃说谎。问我们是谁教我们说这些谎。老师,我们想回宿舍了。你不是说在这里说真话会有人听吗?可是不是这样的。说谎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老师,可是都没有人出面阻止。这里跟慈爱学院一模一样。
姜仁浩先让孩子们镇静下来,让琉璃不再颤抖,然后伸手要抱不想和妍豆分开的琉璃,琉璃稍微反抗一下,就转身窝进他怀里。没办法对琉璃比手语,于是他拍着琉璃的背,低声说:
“没关系,很累吧?你做得很棒。现在,我们再也不会让他们这样对你了。琉璃啊,琉璃……”
姜仁浩拍着琉璃的背,想起妍豆的信:琉璃还说如果老师是自己的爸爸那该有多好。这一刹那姜仁浩想起琉璃家那非常生疏的地址。想起这孩子的父母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放假时其他学生都回家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待在空洞寒冷的宿舍,望着窗外,想着怀念的家人。他也想到了一个老师就这样进来,拥抱她,那一瞬间,在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脱掉孩子的衣服之前,或许琉璃也曾这么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爸爸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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