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真说完就打开门下楼去。姜仁浩犹豫了一下,随便换了衣服拿起夹克。走到楼下时,徐幼真正发动车子。
“现在我们的干事已经试着打电话去民秀家。民秀家所在的岛今天发布了风浪警报,船只不能开。那些人似乎己经去过了。这个时候会怀疑真的有老天吗?老天哪,善良的沈青6死了,海洋才变得平静。你想想看,杀死沈青的坏人搭船时,海洋才变平静,真可恶!还有琉璃家从这里开车要开一个半小时。”
姜仁浩嘟囔着:
“这些家伙真是越来越可恶,怎么会想到塞钱给孩子的父母亲,要求签和解书?真是丧心病狂。之前徐学姐不是说过吗?真的就像……狂乱的熔炉。太不像话了。”
“你不晓得吗?对不到十三岁的孩子性暴力,只要受害当事人或监护人取消告诉且和解,起诉本身就无效。要说服贫穷且有智力障碍的父母,看来我们有得忙了。”
徐幼真开车出发。
“孩子都遭到性暴力了,还谈什么和解?”抽着烟的姜仁浩气呼呼地说。
“我就说啊!琉璃有智力障碍,和解的话不晓得会怎么样。不过民秀的父母若签了和解书,起诉就会撤销。就我看来,学校那群人打的主意,是认定琉璃虽有智力障碍,但有能力对抗攻击;而听觉障碍不代表一个人无法抵抗。真是气人,这样看来他们认定小孩有抵抗的能力。看来绝对不和解的只有妍豆的父母了,他们的罪就只剩对妍豆的性侵害,这样被告只有校长,行政室长和朴宝贤会被释放。”
姜仁浩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他摇下车窗。雾的潮湿粒子取代了清爽的空气,涌进车内。
“还有一个坏消息。妍豆的父亲昨天晚上突然倒下了。”
姜仁浩将车窗整个摇下。他有种哽咽的感觉,仿佛有个东西从远处慢慢接近,掐住他的喉咙。
“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吧,按照约定我请你吃辣海鲜汤。我知道一家店,不过还要走上一段路才会到,可以吗?”徐幼真问。
姜仁浩没回答,反问了一个问题:
“昨天审讯结束后,又喝了不少酒吧?”
徐幼真微笑,她把车停在防波堤边,两人下了车。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似乎要将雾逐渐融化。透过层雾看去,太阳像是长了白内障,瞳孔变得晶黄,照在浓雾上的一束束光线就像女鬼一绺绺的白发丝一般。
“昨晚事态紧急,妍豆的母亲先在雾津的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昨晚的状态急速恶化。”
芦苇因为被雾弄湿,垂着头,又因为温暖的阳光,开始变得蓬松干燥。芦苇丛一直沿着防波堤延伸到远处,有如一片乳白色的海洋。两人走在芦苇丛中间的道路上。
“我曾经说过我父亲的事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正是朴正熙政权的末期,维新时期。我家住在首尔近郊小教会的宅院,我父亲是小教会的牧师。教会附近开满了金合欢。应该是金合欢香味还很浓郁的某个春天,有一天父亲没回家。他被抓走了,他们说他窝藏通缉犯学生,平日传教时批评时事。回家后的父亲……在年幼的我的眼中,就像抹布碎片一样四分五裂,残破不堪。病了三个月之后就过世了。我们从那时开始就每天和贫穷战斗。可是偶尔来找我们的人,全部都记得父亲,说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也是个伟大的牧师。青春期开始,只要听到父亲的故事我就会想:为什么善良的人被打,被严刑拷问,被处罚,然后悲惨地死去?这个世界不就是地狱吗?到底谁能回答我的疑问?我不记得是母亲,是老师,还是和父亲有交情的其他牧师,还是他们全都这样说:只要认真读书,长大成人了就能了解所有的事。我也相信这些话。但是不久前接触了慈爱学院的事件后,我突然醒悟了。长大成人后不会了解答案,而是长大之后就忘了问题。现在我真的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不这样的话,我父亲的生命,妍豆和妍豆的父亲,还有你和我,我们的生命就像干干扁扁的年糕一样毫无意义。我不怕贫穷,也不怕痛苦,对于我的所有批评和传闻,就让他们大声去说。我想知道的,是除了过日子还有什么?我们的生活,除了吃吃喝喝,存钱买衣服,就没有其他了吗?我想要确认。不然我实在无法活下去,姜老师。”
从外海再次吹来微风,雾似乎开始消退了。两人无声地走进餐厅吃辣海鲜汤。
90
抵达琉璃家附近时,秋天的太阳已经逐渐西下了。挂在玻璃窗上的导航系统经过没铺柏油的道路时,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发出咯咯声。终于找到地方时,两人反倒有些茫然。
向右边五度倾斜的屋顶用塑胶布覆盖,塑胶布上再用石头和杂物固定着,只要风一吹来就噼啪作响。如果吹起更强劲的风,塑胶布似乎会被整个吹走。干瘦的黄狗,晃动着四只脚中间干扁的奶头,穿越庭院。这条狗似乎很少见到人,来到两人周围嗅味道,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回到原位躺下。
“有人在家吗?”
姜仁浩打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大门,这时突然冲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有人长期生病的味道。他看到有人盖着棉被躺在黑暗之中。此时有个驼背的老妇人拿着一只铝碗,里面装满胡瓜走到庭院来。老妇人在姜仁浩和徐幼真自我介绍后,露出尴尬的神情,姜仁浩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不对劲儿。
两人将带来的猪肉和饼干放好,坐在琉璃家窄窄的檐廊上。
徐幼真开口说:
“您应该还记得上次我们有位干事拿着起诉书来拜访您,琉璃发生这种事,您应该很痛心吧!”
老妇人听着徐幼真说话,从裙子里找出香烟,姜仁浩快速帮她点火。老妇人用像蚕宝宝般布满皱纹的手拿着烟,吐了一口烟。
“身为琉璃的老师,我真希望能说些什么。琉璃已经好点儿了。总之现在才来拜访您真的很抱歉。”
琉璃的奶奶听着姜仁浩说话,出神地仰望着天空,开口说:
“你们看,我唯一的儿子这个模样,媳妇生下聋子后就跑了。儿子身体健康的时候,我们还在城里开了一家餐厅,勉强过日子,现在连这样都没办法,儿子生病了只好回到山谷里来。原本活着的日子就没有一天过得舒服,上次又有一个年轻人来说琉璃发生的事,叫我签起诉书,从那天起,活着就像鬼一样可怕,令人生厌。”
抽着烟的老妇人的嘴唇开始颤抖。烟灰色的上眼皮向下垂,几乎要盖上细小的眼睛,眼里凝结了鱼鳞般的眼泪。
“天下的大坏蛋……”
老妇人用裙角擦拭眼泪。
“有点儿难以启齿,不过加害人那边有人过来找您吗?这些人现在正在接受审判,如果签了和解书,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了。我想您也知道,这样的话,琉璃只能和这样对待自己的坏人一起生活了。”
老妇人意外地露出淡淡的笑容,望着徐幼真。
“那些人已经来过了,说如果我愿意的话,愿意让琉璃念到大学毕业,还要出钱给琉璃的父亲治病。”
果然料想得没错。老妇人又笑了。
“我问他们要给多少钱。他们说,奶奶您想要多少就给多少。足以让琉璃一家人无后顾之忧地过个几年的数目。这是天下的大坏蛋说的话。”
瞬间姜仁浩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提到坏人说的数目时,老妇人的脸上并没有充满愤怒,反而有种像是在述说她一辈子都不能触及的星星的故事。
“是啊!这些人真的很糟糕。奶奶应该很伤心吧!”徐幼真附和着说。
姜仁浩将视线转向孤零零的房子前延伸的玉米田。已经干枯的玉米秆就像幽灵一样站立着,也像是失魂落魄的残兵败将。老妇人再次将裙子撩起,擤了擤鼻涕。
“我一生就算辛辛苦苦地工作,也很难安心吃一口饭。不,只有债台高筑。失败者的病只会拖累贫困的后代,医院里的那些人只会追着要钱,可是却治不好病。我们琉璃……老师,我虽然学识不多,也什么都不懂,可是想到孩子有多痛苦,多难过,有多害怕,就算我现在追过去抓住这些家伙的阴茎和睾丸,用力扯下来,都不足以泄恨。这样做是要杀了我这个老人。我都知道。只有贫穷和什么都不懂的儿子还嫌不够,又生下了有病的孙女,这些我都知道。”
姜仁浩听着老妇人的话,听到了倾斜屋顶上覆盖的塑料布随风晃动的声音,也听到了为了不让塑料布飞走,压住的石头和杂物发出的碰撞声,像琉璃家被诅咒贫穷的旗帜,发出微弱飘扬的声音。他记得前往民秀家的海域发布了风浪警报。他记得徐幼真说,这个时候会怀疑真的有老天吗。小时候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现在姜仁浩想,可能没有可怕的老天吧,这才可怕。
“我怎么能够卖掉我的孙女,去付她爸爸的医药费呢?人不能这样做,这样不行。可是老师,这些人是这样说的。事到如今,趁这个机会将孩子的父亲送到首尔医院,还能让琉璃上大学,这样也不赖。老师,我明明就说不行了,可是那些人走后,我却经常听见……那些声音。老师,我的儿子和孙女听不见的声音。我的耳朵却经常听见。”
回家的路上,很快就天黑了。黑暗就像秃鹰抓走小鸡一样,覆盖了整个山谷,徐幼真的小车在路上摇摇晃晃,终于开到大马路上。回程时两人都没说话。
91
星期五,又到了开庭日。
这一天检察官的证人是全民秀和姜仁浩。姜仁浩上完早上的课回到教务室,这时手机响了。是徐幼真。
“下午开庭时不用带民秀了。”
姜仁浩感觉自己的眼前有一幕黑色的布幔“咻”地放了下来。
“贫穷就能这样吗?因为贫穷,一个孩子死去,另一个孩子也不成人形,贫穷就能这样吗?从对孩子伸出魔爪的人那里拿钱,签和解书吗?贫穷的话就不是父母吗?这像话吗?姜老师,你想想看,在这种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要被欺侮到什么时候?活着也很愤怒,愤怒得快要死去了……”
徐幼真快哭了。说来也真奇怪,这是民秀和朴宝贤之间的事,可是学校为什么出面呢?只因为朴宝贤没有钱,只能忍受开庭前在走廊上打磕睡的义务辩护律师吗?是学校筹钱送到民秀家的吗?为什么只有民秀……
“徐学姐,你冷静一点儿,真奇怪,为什么民秀……这跟李江硕兄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我们也很怀疑。可能是和民秀弟弟的死有什么牵连吧!如果不是这样,李江硕兄弟怎么可能会出面?姜老师,该怎么办?倘若琉璃的奶奶也签下和解书,那就完蛋了。有可能会这样吗?”
挂了电话后姜仁浩望着窗户外。贫穷,他从未真正经历过贫穷。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非常踏实,母亲也很节俭。即便不能每次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也没有饿过肚子。以贫穷为理由,就可以用钱和几块面包换取人类的尊严吗?
抬起头来,民秀正走进来。这个孩子以为自己要站到证人席上,所以来找他,在看见旁边座位上的朴庆哲老师时却停下了脚步。在这一刻,他了解自己有多么厌恶朴老师这些人,他们这些年来对温驯的孩子施加残忍的暴力。强烈的厌恶伴随着愤怒,不停吞噬着他、唾弃着他。而现在,他得告诉这个孩子,你的父母签了和解书,而且不追究任何民事刑事责任。
他将民秀带往餐厅的方向。
同行的民秀望着姜仁浩。眼神对望的瞬间,民秀开朗地笑了,听觉障碍儿童才会有的宁静和温柔的微笑。那微笑是信任的微笑,也是托付的微笑。他的眼眶突然变得温热。突如其来的感情,让他咬紧牙关,然而喉咙涌出更多温热的东西。他突然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背叛孩子。他觉得更厌恶了,因为不能背叛孩子,代表是有可能背叛的。姜仁浩用手臂搂住民秀瘦弱的肩膀,用力抓了抓,比着手语:
——对不起,民秀,你的父母原谅了朴宝贤老师。
民秀的脸僵住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睛闪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的父母不识字,怎么会有这种事……
姜仁浩和民秀面对面站着。民秀的父母有听觉障碍和智力障碍。听说是住在隔壁的叔叔照顾他们。该怎么说明不识字也能和解呢?就算不识字,只要有钱和印章,所有事情都能搞定。
——那些人去拜访你们家,苦苦哀求,请求原谅。民秀的父母是善良的人,没办法讨厌别人的那种人。
姜仁浩艰辛说道。民秀缓缓地低下头。
——那些在监狱里的人,他们得向我和弟弟请求原谅,要说自己错了。不是这样啊。这才不是原谅。杀死了我弟弟,怎么能被原谅?
民秀的双眼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姜仁浩摇摇头。原谅,这不是原谅。真的不是原谅。原谅不属于弱者,原谅属于心灵富裕的人。原谅并不是对于罪恶、不公不义、暴力和侮辱视而不见。判刑之后才可能原谅啊。身为老师,他却无法这样告诉民秀。
民秀开始比手语:
——不可能。我这次出庭不管有没有人问,一定要说杀死永秀的那家伙做了什么。他在浴室做!在厕所做!如果我们不听他的,就打我们,他脱掉我和弟弟的裤子……呜呜!
民秀大叫着发出怪声,将手臂上的T恤往上卷,露出自己淤青未退的手臂。姜仁浩紧握着民秀的双手。民秀挣扎着似乎要立刻奔跑到海边,从悬崖上纵身一跃。他消瘦的脸颊上满是泪珠。
姜仁浩抱住挣扎的民秀。对不起,他呢喃地说。对不起,民秀。这绝对不是你父母的错。这绝对不是父母的错。他的耳边响起了琉璃奶奶的声音:
“老师,这些人是这样说的。事到如今,趁这个机会将孩子的父亲送到首尔医院,还能让琉璃上大学,这样也不赖。老师,我明明就说不行了,可是那些人走后,我却经常听见……那些声音。老师,我的儿子和孙女听不见的声音。我的耳朵却经常听见。”
民秀在他的怀中啜泣。
92
已经过了10月中旬,异常的气温让天气变得很热,就算装了冷气,法庭内还是热烘烘的。
姜仁浩走往证人席,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润慈爱。润慈爱坐着瞪视着他。这个女子无穷无尽的敌意,其根源究竟是什么?接着,姜仁浩进行证人宣誓,说他会据实以告。接着由检察官诘问他目击的事实。
然后是黄大律师。黄大律师仍然面无表情,充满自信地走向他。姜仁浩注意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证人,从1997年3月开始,你就以老师的身份加入了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正确吗?”
姜仁浩明白,辩护律师要展开反击策略。
93
姜仁浩愣了一下。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真是出乎意料。他完全不晓得这个组织和该案件有什么干系。
“证人是否在1997年3月加入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展开活动?虽然当时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尚未合法。”黄大律师劈头质问。
姜仁浩顿时觉得自己犹如躺在砧板上待宰切片的活鱼。一股寒气直冲脑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后背冷汗直流。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
姜仁浩打起精神,决心要冷静回答。
黄大律师晃动着手上的文件。
“这份文件记载你在1997年加入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到1999年12月辞掉教职为止……”
此时检察官站起来。
“抗议!法官大人,辩护律师质问证人过去的经历,这和本案无关。”
黄大律师以冷峻的目光扫射着姜仁浩,转身面对法官。
“事实并非如此。证人是在慈爱学院内煽动被告是犯罪者的主要人物,也是事件的主要目击者。这个人的正直与诚实对于没有其他目击者的本案,本人相信是非常重要的。然而证人现在连明确文件上自己的名字都否认。本人且呈上当时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名册。”
律师交出名册,法官检视其内容,犹豫了一下,宣告检方抗议成立,然后亲自询问姜仁浩:
“证人,虽然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在当时是不合法的,可是为什么要否认这种问题呢?我实在不了解。名册上有姜仁浩先生的名字,是在1997年3月列入的。”
姜仁浩的脸色苍白。旁听席响起一阵嗡嗡声。他搜寻着记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经加入过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他当时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他在1997年当了一年老师,就在那年年底,学期快要结束之前入伍了。
“很抱歉。我想不起来了。我当老师没多久就去当兵,所以……”
法官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他。黄大律师的脸上浮现些许笑容。
“下一个问题。证人是否在当时性侵首尔城东区美华女高的张明熙小姐,你教过的一名学生,最后导致对方死亡呢?”
刚才如果是脸颊突然被人连续打巴掌,现在就是用锤子敲击后脑勺了。法官兴味盎然地看着姜仁浩。检察官再次起身的时刻,法官说:
“虽然不是要调查证人的过去,然而证人的个性和道德对本案而言相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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