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紧急愈是找不到出租车,再加上雾的缘故,车子像乌龟般移动。以她的经验来说,雾津在这种天气是叫不到出租车的。想到如果她晚一点儿才能抵达医院,天空发生什么不测……因为雾的缘故,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她站在街头擦着眼泪。
“请帮帮忙!上帝帮帮忙啊!”
她没进教堂已经有几十年了,然而只要想到天空,就会这样向人请求。
此时有道白光穿透了浓雾,逐渐靠近,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是银色的老旧房车。
“要载你吗?”
姜督察摇下车窗,用下巴示意徐幼真上车。徐幼真讶异地看着他,姜督察再次用下巴示意。他为什么在这里?徐幼真快速爬上车,心中想着。
99
“你看起来有条有理的,怎么会这么迷糊?上次来我们警局时也是钥匙没拔就下车了?你这个体型娇小没什么重量的小女人,怎么这么迷糊?这样可以和雾津有钱有势的人战斗吗?”
听到姜督察的话,徐幼真没回答,系上安全带说:“麻烦请载我去雾津大学医院。”
“怎么?新政府上台,警察也再次微服出巡了吗?”她语带讽刺地说。
姜督察大笑。
“不要这样!身为民众的拐杖,这是难得为民服务的机会。”
姜督察就像老练的驾驶员一样熟练地开着车。如果被红灯挡住,就假装转弯,然后再往前开。有一次绿灯快要变红灯了,也勇往直前,差一点儿就和左转的车子相撞。徐幼真想,在浓雾中快速前进的车辆,这大概是雾津唯一的一辆吧!
发现徐幼真紧张地抓着窗户上方的辅助把手,姜督察说:
“不要害怕。我开车二十年从来没出过车祸。你可以相信我,在雾津没人敢这么说。有人问我怎么可以这样,我回答,如果长时间体验过雾,就会看得见前面。对于那些认为世界一定要透明澄净的人而言,雾就像障壁。反之,如果接受世界本来就有雾的话,反而会觉得没雾的日子是意外的礼物。这么一来,反倒会感觉没有雾的日子比较多,不是吗?”
他总是在千钧一发之时闯过一个又一个交通信号。
“这样开车才能抓到违法乱纪的人。如果守规则的话,根本不可能抓到……”
看徐幼真始终保持沉默,姜督察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你好像很急所以才开快车,是不是小孩儿生病了?”
出乎意料诚恳的语气,徐幼真这才开始正眼看姜督察。
“你怎么会知道?”
“我姜某人连在雾津海洋上放屁的人都知道,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在雾津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徐幼真将视线转回前方,简单地回答。
姜督察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看着她。
“我从之前就想告诉你,叫你适时地放手。徐干事你知道自己卷入什么事件吗?你知道自己在跟谁斗吗?我听说你父亲是维新时期非常有名的徐甲东牧师……我高中时很尊敬他,不过已经太久,想不起来了。我还记得他在《麦穗》杂志上写过大卫和哥利亚的战斗故事。不晓得我记得对不对,不过我想他是说过不停地用鸡蛋敲石头,最后石头也会裂。总之,你是不是对于大卫和哥利亚的故事非常有信心?大卫和哥利亚的故事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是开天辟地后第一次的战斗,是不是?”
徐幼真双手交叠,听着他说话,心中后悔坐上这辆车。而雾,到处都是厚实的雾。
“喂,我现在是在跟说谎的人战斗。孩子受到伤害,我们举报那些伤害孩子的人,就是这样。”
姜督察因她的发怒回嘴笑了起来。
“那样的话,你就要和雾津全体市民战斗了。在这里大家都说谎,彼此掩护。市议员和做土木工程建设的小叔,驾照考场职员和医院院长夫人,特种行业的老板娘和警察局局长,俱乐部的无名歌手和寂寞的太太,有夫之妇和牧师,老师和教材出版商,市教育厅和学校校长,人人互相掩护、说谎。他们想要的不是正直,不是诚实,什么都不是。偶尔他们也可以放弃更多的财产,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没有改变。大家能视而不见,人人就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只要一两个人退让——他们把这个叫作退让——世界就会安静祥和。可是你插手了,搅动了他们的生活,要求改变。他们最讨厌改变了。”
“你现在到底希望我怎样?如果你再继续讲,我就要下车了。”徐幼真觑了他一眼,比较礼貌地说。
姜督察说:
“你听我说。徐干事认为在法法官大人能够带来正义吗?你知道什么叫前官礼遇吗?黄大律师因为约定可以拿到首尔江南的一间办公室和一切设备,所以才来到这里。你知道那是多么庞大的巨款吗?这个人是雾津秀才,他不是笨蛋,你以为他不懂那些人的性暴力、蹂躏聋人的事吗?才不呢!黄大律师也很苦恼。他判断为了社会正义,牺牲几个聋哑学童可以让故乡发展;换句话说,为了大义,这是正确的。法官?这些人彼此是大学同学、学长学弟、老同学、妻子的叔叔、高中同学的亲家、女婿的恩师。至于负责本案的检察官呢?在雾津的任期只剩下六个月,如果不小心惹火了某些人,那么回到首尔和妻子孩子相聚的计划就完蛋了。这些人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在分数、分数、分数,竞争、竞争、竞争当中胜过别人,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因为一分之差,朋友成了浪人,自己成为法官。可是他们会为了几个智力障碍的听障者,让妻子的叔叔、大学同学的亲家、女婿的恩师、丈人的学弟难堪吗?就为了找回正义和真相?你觉得对于这些人而言,学院的校长和残障者的人权是一样的吗?”
徐幼真用有点儿惊愕的表情看着姜督察。姜督察这才发现自己舌头太长,说了太多话,又仿佛内心遭到谴责一样,紧咬着下嘴唇。
“你现在,是给我……忠告吗?”徐幼真这样问。
姜督察的语调变得柔软。
“算是吧!抱歉我离题了。会说这些话,是因为你和我很久以前过世的妹妹同年纪,你父亲是徐甲东牧师也是不久前……”
她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出乎意料的话。她有点儿困惑,不晓得这代表什么意思。
“你的行为太过……该怎么说呢?为什么放着好走的路不走,一定要过得这么辛苦,像笨蛋一样。这种愚蠢的想法或是愚蠢的行为,就像是刚当警察的菜鸟前一两年的想法,是二十几岁应该要放弃的东西。结婚之后,生了孩子,父母亲生病之后,不应该再愚蠢了。可是你,离婚了,孩子生病了,你还这样做……真是不可思议。再加上你不是男人,是女人!”
徐幼真没说话。姜督察接着说:
“我虽然喜欢女人,只要看到漂亮的女人就无法自拔;而我看过的女人,还有人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愿意参与犯罪,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有时我想,你又不是很漂亮,怎么会有这种胆量过生活。尊敬女人这种事,我在小学一年级就当它不存在了。当时有个女老师因为我们家很穷,母亲从没有带一点儿小礼物到学校孝敬她,经常在其他孩子面前让我丢脸,不然就打我。所以我实在很好奇。我不了解你,不过你好像并没有从政的想法,你该不会是想要用这种纯真的方法改变世界吧——”
“喂——”
徐幼真盯着在红灯前踩刹车的姜督察,打断他的话。然后垂下眼帘,看着起雾的街道,缓慢而清晰地说:
“想改变世界的想法,从我父亲死后我就放弃了。我现在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改变我而奋战。”
100
海水从芦苇丛之间的水路进入陆地,碰撞到船舷后发出啪啦声。只有这声音暗示着海洋的存在。月光之下,芦苇丛一片广阔。在芦苇丛的尽头,是地球上最庞大的事物——海洋。
姜仁浩坐在堤防上。身边是两只刚刚喝完的空烧酒瓶。夜晚的风变凉了,从芦苇丛吹了过来,轻抚着他的后脑勺,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唤醒了他麻痹的感觉。他掏出香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烟了。他坐在这里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
偶尔就会经历像那天在法庭发生的事。事情会突然翻覆,就像海潮将海底搅乱,颠覆了存在本身。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出现,不管喝了多少酒,喝得醉醺醺时,心里都有一个人顽强地丢出问题。一路走来留下了不少鲜红的伤口,没有治疗,散发出恶臭味。
他不晓得明天该怎么去学校见同事和同学?凉风吹拂,他却有燃烧的感觉,像用冰冷的脚丫踩在热腾腾的柏油路上,脚底非常滚烫。身为对学生性暴力让学生间接致死的老师,他遭指指点点的画面不分昼夜在他眼前出现。想到要面对聪明伶俐的妍豆、妍豆的父母和民秀,他就觉得惊恐。还有在办公室坐在他旁边的朴庆哲老师,用尖锐的眼神敌视着他。光想到这些眼神,他的身体仿佛已被碎尸万段了。他将自己融入黑暗和潮湿中,蜷缩着,让身形愈缩愈小。
现在只能回到住处,打包行李丢进车里,然后远走高飞。然而就算要离开,就算下定决心,却又无处可去。即使回首尔家里,妻子又会用雾津的事来大做文章。回到那里还要费力解释,留在这里似乎还好一点儿。尝试辩解只会徒招侮辱,罪行依然明确。无法向前走,也无法向后退。他耳边响起阵阵低语:让黑暗笼罩,走进海里,永远沉睡,或许会更舒服。
他慢慢地想起那些日子。晚春,不,还是初夏呢?总之气温突然上升,异常炎热的天气。他的部队再次发布了甲级紧急命令,外出、外宿和外电全部禁止。他知道明熙这个周末会来到部队前等他,明熙去年考大学失利,今年还要重考。可是当时他的心思都放在找他麻烦的长官身上,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杀人犯,他每天都要拼命压抑自己。在酷日下行军时,他总要和自己来一番唇枪舌剑——你这狗娘养的,去死吧!杀了你!去死吧。不久后他收到明熙寄来的充满忧郁情绪的信。父母对于没考上大学的她,每天都投以轻蔑的目光。考上知名大学的哥哥和姐姐也这样看待她。还有上次和父母吵架时,她丢出了炸弹宣言,说要放弃上大学,准备嫁人,跟难以置信的父母提到了姜仁浩老师这个名字。还说下次放假时拜托他去见她的父母。他对结婚一事也像她的父母一样觉得太难以置信。二十五岁,身为大韩民国陆军步兵,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这个未来若要再加上一个明熙,实在太难了。因此明熙来找他时,他借口生病没有去会面。明熙第二个星期又来了,他还是没出去。她写了更多信,是悲伤沉重的重考生的信。他没有回信,只随便看一看,就撕成碎片丢在厕所的垃圾桶内。有一天他收到了明熙的最后一封信,说考大学再度落榜,语气意外冷淡。他以这份冷淡为借口,认为自己忘了她也无所谓,减少了一些自责,偶尔也祈求她可以得到幸福,就是这样。可是当他退伍后,巧遇的学校老师捎来消息,说她在那一年秋天自杀了。
夜晚的风轻拂过他的脖子。他握着空烟盒望着黑暗,黑暗之中浮现出一个影像,那是明熙的脸。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脸就像他现在的学生一样年轻。不晓得当时自己的脸是不是也一样这么年轻。她留着学生头的脸像气球一样大小,在黑暗之中缓慢飘浮。他望着这个影像,久久观看。为了念出她的名字,双唇触碰的瞬间,全身有种被拧干的痛楚向他袭来。他这才了解,从明熙在烈日下的营区大门等待他的那天起,他肋骨深处的罪恶感已经开始成长,长期在他的内脏空隙内长大,长成霉黑色的肿瘤,这肿瘤的名字就叫作张明熙。这名字从他丹田下涌出,冲撞他的肋骨,烧灼他的喉咙,从他口中吐出——
“明熙……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101
徐幼真坐在姜仁浩住所大楼入口的楼梯上。象牙白风衣外套上的白围巾就像投降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她看到他走过来,从楼梯上起身。
“你还好吗?”
他简短地回答“嗯”,就朝着入口走去。
“姜老师,仁浩啊!我们谈一下吧!”
“我现在很累,以后再说……”
他走上楼梯,感觉到她跟在身后。他没回头,停下来说:
“你想被拍下照片,放到网络上吗?”
她没回答。突然间,他涌上一股怒意。
“这样是希望妻子跟我离婚吗?”
他的声音超越想象的激烈洪亮,撞击在灰漆斑驳掉落的庶民大楼的墙上,回声震耳。
徐幼真没有说话,他这才回头看。她站在两级楼梯下看着他,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他对于自己失控的大喊大叫感到抱歉,只好转身走下楼梯到中庭。中庭也被雾笼罩了,潮湿阴冷。两人坐在长椅上。雾的威力遮住了光线,微弱的单盏路灯以“好歹我也是灯”的表情站立着。
姜仁浩打破了沉默。
“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现在回想起来,在朴正熙政权下供应我和姐姐念到大学毕业,父亲要对多少的不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将多少的自尊丢到垃圾桶里面。可是这个姜仁浩对于教职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才来到雾津,结果却化身为斗士。我想我的父亲一路走来是如此畏怯,但也因为这样,我才能顺利完成大学,没吃什么苦头地走到现在。可是徐学姐,你父亲是清廉、正直、知名的牧师,你说他过世后,你们才贫穷辛苦地过日子。我不晓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愿意战斗,可是我们世美……我没有勇气为了守护不怎么了不起的正义,让我们世美变得可怜不幸。那个孩子总有一天会看到今天网络上登的故事,我身为孩子的父亲,如果效法徐学姐的父亲那样——”
徐幼真转移话题,语气冷淡。
“刚才你走了之后,我接到消息说天空生病了,我去了一趟雾津大学医院急诊室。”
姜仁浩才刚点上一根香烟,听到这个消息,他烦躁的表情瞬间僵住。
“这个孩子每次只要去医院,至少都要住院三个月,还好这次只是感冒,打针吃药后就退烧了。我母亲也受惊了。天空吊点滴,我拜托医生也帮母亲打点滴。现在我母亲和天空都睡了,想说跟你一起吃个晚餐,我看你家的灯没亮,所以就在这里等。”
“你女儿没事那真是太好了。很抱歉,我现在吃不下。”
她嘴角上扬了一下。
“是啊!我也是。”
她抬头望着天空。
“仁浩——琉璃的奶奶也签了和解书。”
姜仁浩一惊,手上的香烟差点儿掉到地上。徐幼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夜空,像鬼魂披散着一绺绺白发丝的雾,在虚空中扩散渗透。他的眼前浮现了琉璃家乡下的房子。用塑胶布覆盖的屋顶,屋内有人久病的气味,琉璃的奶奶像耙子一般的手……
“可是不能怪琉璃的奶奶。”
姜仁浩无力地用手抹着脸。
“检察官说,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因为琉璃有智力障碍,就算有和解书,起诉依然成立。但我们要有心理准备,这一定会对判决造成影响。”
徐幼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
“我本来想追问检察官,为什么孩子长期以来遭受性侵,只因为一张和解书就放过犯罪者……后来想想便作罢了。检察官没有错。对吧!检察官也没叫他们写和解书,只要有和解书就没有刑责的法律也不是他立的法。他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她自己想想也觉得太离谱,笑了起来。
“很可笑吧?所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要为这些事情负责?姜督察是延误调查,也不是不办,只是慢了点儿,还有点儿不积极罢了。黄大律师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前官礼遇,和他的无数同学和学长学姐一样,使用这唯一一次机会。听说他是伟大的法官,因为清廉,没存到什么钱,以后要转任律师,在首尔江南的法院前大楼开个事务所。这个费用对清廉的法官而言是一笔巨款。他拒绝富贵,二十年来为国家奉献,应该有资格领取这样的奖金。不,就算不是物质的理由,对他而言,他也只是保护五十年来负责雾津福社的李江硕兄弟。或许是判定可以替自己的故乡雾津做一些伟大的事,所以不能因为几个残障儿童,就让长期以来慈爱学院的奉献化为乌有,毁了雾津名人和雾津的名誉。
“妇产科医生也是一样。不可能因为精神状态不佳的少女的处女膜破裂,就将同学的丈夫,也是雾津高尔夫球场上常碰面的人,推进被大众侮辱的深渊之中。她不必用自己的眼睛目睹强奸现场,也不必将血流如注的孩子带去医院。朴老师和润慈爱实际上很喜欢校长和行政室长,认为这是在污蔑他们崇高的人格。对,只能这么想。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父母签和解书起诉就无效的法律,并不是检察官立的法;法官也无法审理检察官不起诉的事件。可是在这里姜老师做错了一件事。对学生施加性暴力,不,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最后她自杀了;还有和我经常深夜待在同一个房内,两人可能有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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