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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仁浩在霎时感受到自己体内涌上了热腾腾的东西。是愤怒,不仅仅是愤怒而已;是这次判决一定要赢的决心,然而又不仅仅只是这些;是对孩子所经历的命运的怜悯,但又不止于此。这些孩子的痛苦和悲伤背后隐藏了一个庞大的世界。黑暗的世界、恐怖的世界、伪善可憎和暴力的世界。他了解自己和孩子已经融为一体,他们是命运共同体,自己不再是毫无价值。他领悟到,为了赚钱被放逐到雾津的他,自我内在已经发出了某种光芒,温暖又明亮。这道光似乎让他的存在变得更有尊严,好像在说你不是来寻找食物的禽兽。他抱着琉璃,抓住妍豆的手,直视她的双眼。
——妍豆,现在轮到你了。老师坦白地说,这是个艰辛的战斗。为了守护真相,你必须要奋斗,必须站起来发挥力量。如果我们觉得真相没有价值,我们就真的会失去力量。妍豆啊,你要有勇气,为了真相,为了琉璃……你一定做得到!
妍豆低下头,泪流满面,姜仁浩在她身上看不到自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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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牧师去和检察官交涉,走回来时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孩子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做证时,我们都会在一旁守护,你们不会再孤单无助了。琉璃现在不需要再做证了,你做得很棒。”
这时妍豆的表情豁然开朗。
姜仁浩转头去看妍豆视线停留的地方,一个快要晕倒、脸色憔悴的男子和妍豆的母亲一起走了过来。
“已经确定手术日期了,昨天本来要去首尔,可是孩子的爸说要见妍豆一面再去,所以我们就来了。老师。”妍豆的母亲说。
妍豆的父亲对姜仁浩、崔牧师行礼,轻轻地抱住妍豆。妍豆的父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闭着眼睛发抖。
姜仁浩想起了世美。倘若世美站在和妍豆相同的位置,而自己被确诊得了癌症,因病失去了工作,妻子也逐渐衰老,如果是这样,在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会来这里。来这里握着女儿的手,展现出无限的爱意和支持。姜仁浩瞬间觉得初次见面的妍豆父亲不是外人,他能感受妍豆父亲经历的痛楚,并以全天下父亲之名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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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开庭的审讯中,妍豆并没有辜负父亲、母亲、崔牧师和徐幼真的期待。用手语有条有理正确地叙述校长在女厕所非礼自己的事,并陈述目击琉璃遭受性暴力的过程。她做证时,慈爱学院毕业的两名聋人失声哭了出来,被赶到了法庭外。更多人用双手捂住嘴巴,试图掩住失控的叫声。
听着妍豆的证词,法官的脸色愈来愈严肃。
检察官的审讯结束后,黄大律师起身。他一边怒视着妍豆一边走近。妍豆的视线看着父亲和母亲。妍豆父亲凹陷的脸上带着微笑,紧握拳头。妍豆双唇紧闭,显示她决心已定。黄大律师走近了妍豆,妍豆正视着他,双眼就像星星般闪亮。已经听过黄大律师华丽话语的旁听席此刻一片安静。
“金妍豆小姐,你做证说,是校长将妍豆小姐带到厕所去的,对吗?”
——是的,没错。
“证人平时和校长很熟吗?”
——没有。校长只有偶尔在家长来访的时候会来我们班,我只从远处看过他而已。
黄大律师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孔此时微露喜色。
“是这样啊!那么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校长呢?”
妍豆以讶异的表情歪着头,然后回答:
——他看到我时是从校长室走出来的,还把我带到校长室。
“原来如此。那么妍豆小姐,那个人现在在这里吗?”
手译员一比完黄大律师的话,妍豆马上点头。
“这样啊!妍豆小姐,那个人在哪里?是两个当中的哪一个?”
妍豆望着两名被告李江硕和李江福。大家的视线也看着他们,同时了解他们是双胞胎,穿着相同囚衣的羁押被告。在学校因为穿着的缘故,还能区分,然而在这里根本就不可能。
妍豆的脸色刷白,旁听者也有不少人脸色惨白。
“抗议!法官大人,让证人确认被告的身份,实在毫无意义。”
检察官出面抗议,黄大律师则提高声量回应:
“本人不同意。这是关键要点。根据证人的陈述,说被告是校长只因为被告从校长室走出来,然后将证人带进校长室。这有可能是和校长长得一模一样的被告李江福犯下的罪。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有可能是无辜的。”
旁听席开始喧腾,没人料想得到的突击手法。如果不是人称“雾津秀才”的黄大律师,还有谁能想到这样的事。
“抗议驳回。辩护律师请继续。”
黄大律师露出锐利的目光,朝着妍豆跨了一步。
因为实在太接近了,手译员只好也靠近妍豆身边,两人几乎围住了妍豆,从旁听席几乎看不见研豆的脸。黄大律师再次催促:
“好,两个人当中,谁是那个人?”
沉默延续着。这是重要的证词,因为之后妍豆做证琉璃遭受性暴力的加害人时,也必须区别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辩护方似乎在盘算着,由李江硕或李江福兄弟的其中一人扛下所有一切。
“法官大人,妍豆想要靠近被告看。”看着妍豆的手译员转过身对法官说。
旁听席一阵喧哗。法官点点头。
“请求允许。”
妍豆走下证人席,缓缓走到被告面前。李氏兄弟那细长的眼睛盯着妍豆。妍豆微微颤抖着。她再次转头望着父亲,再回头看着李氏兄弟,快速地向被告比着手势。一次,两次,最后一次,手势更加激烈,脸上充满着憎恶和愤怒。姜仁浩从坐的位置看不太清楚妍豆比的手语。
妍豆重复了几次激烈的手语后,伸出手指头,指着同样是秃头,同样是惨白脸孔,同样是细长眼睛,穿着相同囚衣的其中一人。
手译员有些失魂地说:
“她说是……这个人。”
法官来回看着面前的文件和被告,点点头。黄大律师皱起眉头。
“证人请回到证人席。没错,很正确。现在我要问你的问题非常重要。被告李江硕外表有什么特征吗?也就是说,你确认对象的理由是什么?”
妍豆开始比手语。手译员面对法官,将妍豆的手语一一说出来:
——我其实不晓得谁是校长,谁是行政室长。可是把我带走的人,把琉璃带走做坏事的人懂一些简单的手语。我走过去比那个手语,有一个人脸红了。那个人就是他。
旁听席传来一致的惊叹声。法官侧头疑惑地问:
“什么手语,证人?”
——那人用手语跟我说,如果我把他对琉璃和我做的事告诉别人,他就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在他们面前比那个手语,“我不会放过你”的手语。有一个人好像看懂了,对我怒目相向。
旁听席响起掌声。这次法官也没制止,脸上有种“聪明人遇见聪明人”的喜悦,还面带微笑。
“辩护律师,从现在开始,请不要用被告是双胞胎的理由浪费法庭时间。”
妍豆看着自己的父母,父亲握着两个拳头向上举。妍豆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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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时间比想象的还要久,加上琉璃小姐的状态不太好,妍豆小姐,我们就直接听你的陈述,可以吗?”法官温和地问道。
看着手语翻译的妍豆点点头,法官随即说:
“由检察官提问。”
检察官起身。
“证人做证说,上个月某一天晚上你到学校附近买泡面,回来后看不到等你的朋友琉璃小姐,在找她时偶尔走到校长室前面,目击了琉璃小姐遭受性暴力,对吗?”
检察官还没问完,旁听席就传来“说谎”“停止”的喊叫声。法官的脸色铁青。法警走到高声喊叫的人附近。是雾津灵光第一教会的信徒。
——是的。
“法官大人,情况就如起诉书所述。考虑到孩子年纪还小,本人就用起诉书代替证人的陈述。”
“本席了解。”
法官回答后,换黄大律师上场。他看了妍豆一会儿,拿起一张纸走到妍豆面前。手译员站在他旁边。辩护律师准备好之后就开口:
“我老是觉得这件事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学院创办人的子裔,长期以来服务残障人士的名门家族子弟,怎么会遭陷害这样的罪名,这种罪名太低级了。现在我要询问妍豆小姐,洗去善良高贵人士的罪名。等到妍豆小姐的诘问结束后,就能知道藏在背后的黑色势力是谁了。”
黄大律师长篇大论,法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作罢。姜仁浩、徐幼真和崔牧师的表情充满了紧张。
“妍豆小姐,根据起诉书,证人那天去买泡面回来,发现琉璃小姐不见了。那么应该会想回到宿舍吧?你却没回宿舍,反而走到校长室,理由是什么?帮我好好翻译。根据起诉书,妍豆小姐本来想回宿舍,却走向传出微弱音乐的地方。正确吧?”
妍豆点点头。面无表情的黄大律师,脸上头一遭出现了欣喜之情。他略微提高音量:
“法官大人,就是这个部分。微弱的音乐声。妍豆是听觉障碍者,可是能听见微弱的音乐声?”
此时检察官起身。
“抗议!法官大人,辩护律师用和本案无关系的细节侮辱证人。”
法官回答:
“抗议驳回。案件一旦和性有关,就只有当事者和嫌疑犯在场,建立细节非常重要。辩护律师有一定的道理,请继续。”
旁听席后方传来“哈利路亚”的声音。
“有这样的陈述吗?”徐幼真低声询问姜仁浩。
他也想不起来。当时孩子陈述的事件冲击太强烈,想不起细节了。不过看来似乎有这样的陈述。
他记得之后和徐幼真曾再次阅读起诉书,当时觉得有什么不合逻辑的部分,然而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此略过。
“为什么写了这句话让事情变得如此困难。如果没有这句话,又会怎么样?”
徐幼真咬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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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译员向妍豆翻译时,黄大律师向法官说:
“听觉障碍孩童做证说,她跟随着音乐声走。法官大人,他们对名门世家的教育家,诬陷罗织垃圾般的性犯罪罪名。如果大韩民国的法律无法保护他们,无法查出陷害他们的背后的势力,我们的国家就是个令人羞愧的国家。”
黄大律师的情绪激昂,仿佛他是真相的使徒,在正义之丘高喊着诬陷冤枉,声音自信满满。法官制止辩护律师。
“辩护律师,交叉诘问请节制。”
此时手译员开口说话:
“她听见了音乐声。是曹诚模的歌。”
黄大律师的脸、检察官和法官的脸,还有旁听席众人的脸,就像被巨大的波浪拍打过,法官大人瞬间寂静。
“你说什么?”
辩护律师再次询问,手译员再问妍豆一次,妍豆比着手语回答:
——听见了微弱的音乐声。是曹诚模的歌。
旁听席变得闹哄哄的。
“肃静!”法官头痛般地皱起眉头,高喊着。
然后亲自询问:
“证人,好好思考后再回答。证人是听觉障碍人士,你却说你听见了音乐声?”
妍豆沉着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黄大律师和他带来的年轻律师不晓得讨论了些什么,最后走到法官面前。
“法官大人,我们想在雾津市民和各位记者面前和妍豆小姐一起做个实验。让妍豆小姐听一听曹诚模的歌,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听见。为了试验证人,且让我们准备一些简单的装置,等一下就能立刻开始。如此一来就能判定这令人羞愧、让雾津不安的骚动,究竟该由谁负责。”
法官犹豫了一会儿,回答:
“接受请求。证人,请留在证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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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律师走到法官面前,说了相关要求。旁听席中有人提着中型的CD播放机。妍豆被带着面向法官,背对旁听席。旁听席上的人只能看见妍豆的背影。手语翻译员则站在妍豆面前。
“妍豆小姐,从现在开始试验你是不是真的能听见音乐。听见音乐时举起手,听不见时站在位置上就可以了。”
“姜老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能听见?那么又怎么说是听觉障碍儿童啊?”崔牧师问。
姜仁浩摇摇头,不懂妍豆为什么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她听得见音乐声。崔牧师低着头闭上眼睛。
看不见妍豆的脸,姜仁浩的心情开始忐忑不安。
就算妍豆能够辨识音乐,在这庄严的法庭内做出沉重的证词,但十五岁的少女赌上的可是自己的未来。现在,妍豆的眼睛除了法官谁都看不见,她的耳朵又怎能听得见任何声音呢。
十五岁少女能够承担的孤独和压力,未免也太沉重了。姜仁浩有一股冲动,想走到前面去牵住妍豆的手,站在她身边。然而他察觉坐在旁边的琉璃双手发抖,他伸手握住。
“开始了。听见曹诚模的歌声时,请举手。”
黄大律师说完,手译员比着手语。
黄大律师按下播放键。法庭响起哀感的高音。妍豆小巧的肩膀颤抖着,这小小的肩膀却要独自为这桩罪行做证,姜仁浩感觉自己的肩膀也不由得抖动着。这时,妍豆的手缓缓举起。法庭内到处传来惊叹声。过了片刻,黄大律师按下停止键。法庭内一片寂静。妍豆的手放下来。法庭内响起更多的惊叹和拍手声。黄大律师的脸上乌云密布。李氏兄弟哭丧着脸。黄大律师望着妍豆的背影,再次按下播放键。法官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细微的举动,盯着妍豆一动也不动。曹诚模的高音再次回荡在法庭内,妍豆的手再度徐徐向上举起。这回黄大律师马上按下停止键。妍豆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将手放下。
“再试一次。手译员,请传达还要再试一次。”黄大律师打破了法庭静默,激动地说。
手译员再次比出手语,黄大律师却不采取任何行动。这根本就是个骗局。
“不公平。”
旁听席有人低声叫嚣。
徐幼真咬着嘴唇望着妍豆。姜仁浩放开琉璃的手,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汗。妍豆的手没有移动,他几乎能感受到妍豆小小肩膀的紧张压力。黄大律师的脸上有了些许狼狈。旁听众人个个屏息以待。可是,黄大律师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妍豆的双手也没移动。比高喊声更厉害的沉默,如大鼓般沉重地敲动法庭。最后,法官打破了沉默。
“请记录,法庭接受证人这项证词。请检察官对于妍豆小姐的听觉现象,委请专家诊断,将诊断书提交给裁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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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豆小姐,辛苦了。现在可以回到证人席了。”
法官这么说,可是妍豆却不移动。
“证人,现在已经结束了,请回证人席。”
手译员手语比到一半,冲向妍豆。妍豆就像湿透的衣物一样瘫在手译员的手臂上。妍豆的父母大声号叫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这是理所当然的犯罪,居然如此为难受害人?”徐幼真不断地说着。
崔牧师向检察官比了比手势。检察官站起身来。
“法官大人,年幼的证人似乎受不了了。请贵席妥善裁量。”
法官看着手译员臂弯里脸色发青的妍豆,回答:
“今天审讯就到此为止。下星期五再次开庭。检辩双方如果还有证人,请向法庭申请传唤。”
法官一说完,妍豆的父母便奔向证人席。妍豆从证人席走下来,倚在父亲的怀里。徐幼真、崔牧师和姜仁浩也来到妍豆身边。妍豆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做得很棒。妍豆。做得太好了。应该很辛苦吧!
姜仁浩说完后,妍豆破涕为笑。崔牧师走上前。
“可是,妍豆的爸,妍豆听得见音乐声……”
妍豆父亲抱着女儿回答:
“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们也曾因为这个孩子从某个时候起就对某些音乐有反应,跑去找过医生,想知道是不是能够再次听见。可是,医生说听觉障碍者对于不同的频率会有不同的反应。换句话说,有人能听见高音,有人能听见低音。当时播放的音乐正好是我们妍豆听得见的频率。这些人,骄傲地说成立了听觉障碍学校,还夸耀自己长期以来的奉献,却连孩子有这样的听力现象都不知道。这群大坏蛋,根本就对学生漠不关心。”
妍豆父亲又低声接着说:
“我现在反而很感谢,那个音乐是妍豆能听见的频率,这就像是上天要惩罚那些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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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早上,姜仁浩正在洗衣服时听见门铃声。门外站的是徐幼真。
“抱歉,我怕打电话来会被你拒绝,所以就亲自来了。回想起来,姜老师来到这里还没带你去芦苇丛,也没请你吃过辣海鲜汤。今天跟我一起约会吧!不过不要提之前的事。”
她调皮地笑了。
姜仁浩把裤子挂好,露出湿湿的手,皱起眉头。
徐幼真这回换上庄重的语气:
“我接到慈爱学院一位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润慈爱跟临时行政室长去拜访琉璃和民秀的家。我们也要去,免得太晚来不及。”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
徐幼真点点头。
“所以说快走吧,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可是我一个人去,还不如跟担任孩子班主任的你一起去,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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