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那边的妻子默不作声。姜仁浩原本就想到节目播出后会马上接到妻子的来电,不过妻子没打来,这一阵子她一直都没打电话来。终于,妻子出声了:
“世美的爸,我从来没反对过你的事,对吧?我总是相信你,对吧?”
妻子似乎考虑了很久。他猜测她有什么重大的事要说,此刻他其实不太想听,因此只是应了声“嗯”。两人只分开一段时间,然而当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要如何说服妻子他做的事是对的呢?他也能想象得到,好不容易才拜托朋友找到工作机会的妻子,她的立场会有多么为难,因此更是无法打电话给妻子,无法和她商量。现在,妻子对他而言就像移民到一个体制、语言、货币完全不同的遥远国度里的人。这样一想,真的发生了太多事了,感觉像一辈子那么长。时间似乎不是客观的。
“我想过了,你最好尽快回首尔。这不是代表那些人是对的,你是错的。介绍你去工作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真的快疯了……”
妻子停了下来,咽了一口口水。
这时他才感觉这段时期妻子独自承受的侮辱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嫁错了丈夫,她得独自一人吞下所有屈辱。如果她在身边的话,真想紧紧拥着她。对于独自忍耐、调整好情绪才打电话来的妻子,他感到感谢和抱歉;但随即又体察到妻子身在远方。他眺望着操场的尽头,看见海鸥低低地飞过,寻找猎物。
“对,这些人都是坏人,你要做的是正确的事。这些孩子也很可怜,可是不要做,你不要做,我拜托你。老公,放手吧!回来吧!”
姜仁浩点上一根烟。澄净的秋天傍晚。他吐出白色的烟圈,烟圈飘往延伸到海湾的乳白色芦苇从上,最后一抹斜阳将云彩染上淡粉红色和紫色。如果将这风景全部留下,只让人消失的话,这里就是天堂了,他这么想。纯粹、简单、美丽的天国。
“你就视而不见吧!为了我和世美。真的对那些孩子觉得很抱歉的话,还有很多办法。就说你突然不舒服,其他的行李我去帮你收拾就可以了。”
“明天……要进行审判。”
姜仁浩想到他来这里教书的前一个月,有一名女学生掉到操场尽头的峭壁下死亡。然而,今天晚上是个温和的秋天夜晚。没有风,芦苇也温和地摇摆着,似乎在拥抱最后的夕阳。芦苇花就像少女刚洗好的发丝。
“世美的爸,我拜托你,就这一次,视而不见吧……”
“你不是很爱我和世美吗?一定很爱那些孩子吧!可是要更爱我跟世美才对。所以说……”
姜仁浩紧咬着嘴唇,缓缓地开口:
“世美的妈,你听着。我没有那么爱那些孩子。但这不是重点,问题是这事真的太离谱了,不应该发生的。我不能说走就走。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
68
挂掉电话后,回到走廊上,姜仁浩遇见了妍豆。
妍豆牵着琉璃的手,笑嘻嘻地等着他,在他手上放了一个系上蝴蝶结的信封。是信,绿豆大小的金色铃铛上系了粉红色的蝴蝶结装饰。交出信之后,妍豆和琉璃就像青春期的女学生一样笑着跑往走廊尽头。
他回到教务室打开信。嗯,“给我们的姜仁浩老师”,信是这样开头的:
除了一般学校之外,来到听觉障碍人士学校后,这是第一次写信给老师。朴宝贤老师到警察局之后,我们度过了愉快的夜晚时光。当然润慈爱老师当值的那天除外。实际上,我不喜欢这里的老师。该怎么说呢?老师经常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用另一只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是听不见声音的孩子,我觉得说话的时候看着别人的眼睛非常重要。我还记得老师第一天来的时候给我们看的那首诗,还点了火柴。那一刻,我的心中似乎也有了明亮的光芒。在那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在很黑暗的地方,可是火点亮之后,才有种“啊!原来我站在黑暗之中”的感觉。您知道吗?那天很奇怪,我能感觉到老师的两只眼睛专心注视着我们,所以才那么容易说出民秀弟弟死去的事。
校长、行政室长和朴宝贤老师很快就要出庭了。我听说老师也会出庭作证。徐幼真干事打电话给妈妈,她说或许我们也要站上证人席。我相信老师为了我们一定会表现得很好,我们也会做得很好。我以前觉得大人全部是坏人,然而看到徐幼真干事、姜仁浩老师,还有为了我们担任对策委员会委员长的崔约翰牧师,我彻底反省了。我把世界想得大糟,真的很抱歉。
老师,现在隔壁床的琉璃已经睡了,我却怎么都睡不着。敞开的窗户吹来的风好冷,我想要关窗,走到窗户旁,看见远处月光下的芦苇丛闪闪发亮,风吹来时,随风摇曳。我想起小时候从我耳朵旁溜走的风声。声音的记忆太不真切,不晓得对不对,所以才想跟老师说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我听不见的故事。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我非常不舒服,整晚都好难过。妈妈跟爸爸去老房子祭拜,邻居的奶奶来照顾我,可是她从晚间开始就喝小米酒喝醉了,不管我怎么哭都没醒来。清晨妈妈回来了,在我的额头上敷了冰毛巾,我才勉强入睡。睡醒后的早晨,奇怪的是家里好安静,太安静了。很奇妙,就像潜到深水之中……烧还没完全退,我的眼睛睁不开,我还以为我睡得太晚,家人全部外出了,我叫妈妈。可是不管我怎么叫,妈妈都不回答。
我很生气地大叫妈妈,然后爬起来。坐起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家人就围坐在我身边的圆桌上吃饭,全部盯着我看。因为我的尖叫声,大家的眼睛都睁得好大。
于是我才明白,家人将生病的我放在床上,他们就在我身边吃饭。家人说了些什么,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的嘴巴开开合合的。我还小,心头却很凄凉,好像有什么很糟的事,不该发生的事,不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的感觉。我希望那是一个梦,赶快回到原位躺下。
家人近在咫尺,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就完全消失了,好像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我很害怕,睁开眼睛看,他们还在我身边。闭上眼睛就消失,睁开眼睛就在旁边。妈妈摇摇我跟我说些什么,好像叫我吃饭。我不能看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如果妈妈知道真相,那么我就真的听不见声音了。我盖上棉被,假装发脾气。
在医院进进出出,吃了各种昂贵的药,可是已经太迟了。我在小学入学前就备受称赞,说我很会写字读书,也很会唱歌,什么都很厉害。老师,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像进入水底世界一样,所有人就像金鱼,看着大家张开嘴巴,我只能被驱赶到孤独内。看到歌唱得没我好的人,站在讲台前唱歌,我的心就纠结在一起。
从某一天开始,我就不吃饭,也不去学校,只是拼命哭泣。
我当时很小,但却很想死。妈妈跟着我用文字跟我对话,她说再等一等吧!长大了变成大人之后就会听得见了,所以要多吃点儿饭,长高点儿。我信了。为了快点儿长大,我真的很努力吃饭。过了一天、两天,过了一年、两年,我还是听不见,可是我仍然耐心等待着。又过了三年、四年,我还是听不见。有一天,我把房间里面的东西全部扔了出来,对着母亲高声喊叫,为什么?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听不见。妈妈说对不起,抱着我一起痛哭流涕,虽然她被我扔出的笔记本跟书打到了……
老师,我是个坏孩子吧?妈妈的心有多痛呢?
老师,可是我最近真的很幸福。如果宿舍的晚餐能再好一点儿就好了,不过没关系。学校变好了,学生的眼睛也似乎有了光彩。琉璃到了晚上也能入睡了。之前有许多夜晚她都没办法睡,因为她害怕,怕朴宝贤老师会在晚上叫醒她,把她带走。有一次我把手腕和琉璃的手腕绑在一起睡,因为晚上朴宝贤老师进来把琉璃带走时,就算琉璃尖叫,睡着的我们也听不见;可是早上起来时,我发现绳子被切断了。之后我们就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跟几位老师提过,结果只换来轻视与责备。不过那是在老师来之前,民秀弟弟死去之前。
我们要赶快去审判的地方,看伟大的检察官和法官教训那些欺负我们的坏蛋。我想看他们受到惩罚,说他们不会再这样做了,真心地反省。
老师,还有一个秘密,有一天琉璃告诉我,说她喜欢姜仁浩老师。为什么呢?老师还记得吗?之前在人权运动中心时,琉璃拍摄完陈述内容后,太累睡着了,那时老师背了琉璃吧!实际上那时候琉璃突然醒了过来,她觉得好丢脸想告诉您要下来,可是老师的背好温暖,好舒服,所以才假装睡着。琉璃说自己很胖——实际上她只是个小不点儿——说让老师这么累真的很抱歉。琉璃还说,如果老师是自己的爸爸那该有多好。老师,琉璃说我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所以一定要保守秘密。
老师,谢谢您来到我身边。润慈爱老师和可怕的学姐将我的手放入洗衣机内威胁时,真的很感谢老师救了我。也很感谢您相信我在手掌上写下的东西,帮我叫妈妈来。老师,我不知道我们长大后能不能变成伟大的人物,不过教师节时一定会去找老师,献上一朵康乃馨。老师,写这封信给您,我实在太害羞了,明天还有脸面对您吗?今晚睡觉前我会向上天祈求,希望我爸爸早日康复,坏人受到处罚,还有,姜仁浩老师、徐幼真干事、崔约翰牧师全部都能幸福。
老师,晚安。
69
初次开庭的这一天,雾津的天气晴朗。雾津地方法院前的人行道旁,挂着媒体旗帜的众多车辆排成一列。法院前的十字路口,以“慈爱学院校友会”为名的团体正在召开记者会,主题是“谴责持续隐匿性侵的慈爱学院,支持受害学弟妹和有良心老师继续奋斗”。法院正门前响起高唱赞美诗的声音,徐幼真猜想是雾津灵光第一教会的信徒。
徐幼真一大早就和崔约翰牧师一同出发到法院。
崔牧师是六十多岁的雾津本地人,在担任对策委员会的委员长之前,他在进步阵营当中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雾津市在七八十年代扮演对抗独裁的民主化运动的圣地时,他是个会随时提出稳健意见的知名人士。戴着圆框眼镜的崔牧师总是温和地微笑。
“你做了好梦吗,牧师?”
到法院的一路上,崔牧师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开口说:
“徐干事,检方一直自信满满法官会做出有罪判决吗?”
有罪判决,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她开始思考崔牧师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实际上,她只见过检察官一两次而己。对方总是面无表情,有一点点不耐烦,然而他看似冷静地掌握案件的样子,她也就放心了。
“是的,被害人受害的事实明确,陈述相当一致,再加上还有证人……”
徐幼真凝视着崔牧师。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她的内心突然闪过一丝恐惧。在她还没确认这情绪之前,崔牧师开口说:
“是啊,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直到我看到辩护方指定的辩护律师。这位辩护律师我很清楚,是小我几届的雾津高中学弟,在高中经常拿第一名。好像是以第二名考进国立首尔大学的法律学院。从小学开始,他就是雾津很有名的秀才。我知道他先前还在高等法院当法官,现在已经脱下法官袍了。他喜欢这种高知名度的案件。”
“所以你认为他会享有前官礼遇4?可是,他不可能离谱到认为犯罪的人可以判无罪吧!不会吧?”徐幼真非常严肃地问道。
崔牧师看着她的脸,笑了起来。
“应该不会这样。当然不完全如此,但是他的背景还是会列入考量,这是法院的惯例。不过也要记得,大家都是学识渊博、有良知的人,还是我们国家最顶尖的精英。总之,这些想法放在心里就好。”
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车子一开到法院前,记者就蜂拥而上。当崔约翰牧师回答记者的问题时,徐幼真稍微退后一些,在推挤当中,她觉得耳朵被人吐了一口口水,温热污浊,让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吓得回头看,一名五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怒视着她。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事。
“你这个贱货,原来你就是那个女人。我倒要看看你长什么德行,你这个魔女!你想吞掉我的丈夫,居然用这种污名陷害他。你没有老公,很久没做了,所以才发疯。你以为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做这些吗?你这个臭女人,我要带着我们的主耶稣,把你这个魔鬼赶到地狱里面,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臭女人,撒旦!”
晴朗的春日,开车出门,微风阵阵吹拂,突然间四面八方的路全部断了,一切在瞬间瓦解,就是这种感觉。没有预告,没有征兆,没有前例,清晨来临之后立刻变成晚上,污水从天空倾倒而下,没有比这更肮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徐幼真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出生后从没听过的这种赤裸裸的野蛮声音,恐惧让她站在原地连小小的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唱赞美诗的声音、口号声、汽车的喇叭声和相机拍照的咔嚓声,全都愈来愈遥远,她似乎和眼前的浓妆的女子单独站立在了白色的寂静空间内。之后她才了解这段际遇的意义。在这一瞬间,徐幼真切身体会到像小鸟般轻巧的孩子经历的赤裸野蛮的恐惧。
70
破口大骂的女子离开后,徐幼真依然站在原地,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手指微微颤抖着。崔牧师接受采访完毕,她跟在牧师身后,又回头看,刚才对自己口出恶言的女子现在走入一群人当中,鲜红的嘴唇频频念着天父。之后她才知道,那是行政室长李江福的妻子。就算那个女子刚才抓住徐幼真的头发,她可能连反抗都没有办法,只能瞠目结舌站在原地。这不是因为力量,而是实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徐幼真仍然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行政室长夫人和一群人正在双手紧握祈祷着。她穿着浅绿色套装,戴着珍珠项链,搭配卷发发型,看起来很优雅。如果不是刚才发生的事,徐幼真会以为这名女子是个有教养的五十多岁的普通女人,甚至因为她丈夫受审出庭,同样身为女人,或许会用怜悯的眼光看待她。祈祷结束后,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拍拍她的肩,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这名女子甚至用手捂住嘴巴,抬起头来柔弱地笑了。
人类到底为什么如此愚蠢,为什么如此堕落?这位女子真的相信丈夫是清白的吗?所以才讨厌提告的徐幼真?有可能。
徐幼真领悟到,即使如此,女子怒骂的内容依然蕴含着男尊女卑的封建性,结果成了纵容丈夫犯罪的共犯。尽管自己理性分析,还是感到相当恐惧。这是对于嘴角还沾着鲜血的猛兽最原始的害怕。
71
法官进来前,徐幼真仍然呆愣地坐着。法庭客满了。虽然摄影师不能进来,记者和旁听观众还是让室内沸沸扬扬。
“可是法官是个不错的人。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个保守固执的人。”
崔约翰牧师以为徐幼真如此失魂落魄,是因为担心刚刚提到的辩护律师的履历,因此用安慰的语气低声说。她真的发愣地看着裁判部的坐席,突然想象高坐在那里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感觉。他坐在那里,在高约一米的地方,看着底下抬头望着他的人,审判者的感觉如何呢?这个位置是不是给予他不同于底下人的半神半人的高度呢?
72
法庭内开始喧哗骚动。身穿淡绿色囚衣的三名被告被带入法庭。旁听席一边传出哭声,另一边传出“去死”的叫骂声。李江硕、李江福兄弟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难以区分出谁是谁。徐幼真这才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即使不穿囚服,那秃头、略瘦微驼的身躯,一样让人分不出来。李江硕、李江福兄弟站定在被告席,侧着头,甚至还面带微笑,认出后面旁听席的许多熟人。朴宝贤板着脸站在旁边,卷发和矮小的身材让他相较之下看起来更憔悴。
“怎么会有这么多律师?”徐幼真问崔约翰牧师。
“啊!我想那个人就是辩护方有名的黄大律师,旁边是他的助理律师。再旁边的是朴宝贤的辩护律师,我想他是没有钱请律师,所以是法院指定的义务辩护律师。
“一起被起诉,怎么会用不同的律师?”
徐幼真很诧异,崔牧师这才了解她的纯真,再次思考后,似乎又觉得她说得没错,点点头回答:
“是啊!自己请了好律师,朴宝贤用义务辩护律师。这些人连一点儿道义都没有吧?”
崔约翰牧师无力地一笑。
73
“这几天以来,我忍受着奇耻大辱,仔细思考为什么我会遭遇这种苦难。在上帝和祖先面前,我回顾自己的人生。我父亲栢山李俊范先生,同情听觉障碍人士,耗尽了私人财产成立慈爱学院,至今已经过了五十年,我们兄弟两人,从流鼻涕的孩提时开始和学院一起成长。从小就没忘记父亲说听觉障碍人士很可怜的这些话,今天在场的弟弟行政室长李江福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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