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护律师请继续。”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这里突然好像不是审讯李江硕、李江福兄弟和朴宝贤的法庭,反而化身为姜仁浩过往的真相调查委员会。
“我没对她进行性暴力,她自杀一事我也是直到退伍后才知道的。”
“证人,你没对她进行性暴力,很好。可是证人和张小姐发生关系时,她还是未成年少女,是你曾经教导过的学生。这段性关系是你情我愿的吗?这是不是反映了证人的道德观?”
法庭一片寂静。姜仁浩站在比旁听席高一米的证人席上,感受的更是一片寂静空谷。就像妍豆信中所写的,潜到深水之中。孤寂……
“我不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她当时已经高中毕业了。彼此年龄的差距又不大,在社会普遍的观念上,高中毕业己经……”
姜仁浩的太阳穴上汗水滑落。
似笑非笑的黄大律师转头面对法官。
“本人呈上张明熙小姐的遗书作为证物,是张明熙小姐的父母交给我们的。他们在看到慈爱学院案件有关的节目后,发现提告的是要为女儿死亡负责的姜仁浩,因此将十多年前自杀的女儿的遗书寄给我们。当时他们想惩罚他,可是女儿是自杀死亡,又没有证据,没办法提告。法官大人,加入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三年,却狡辩说没有这种事,从事教育却加入非法团体的活动,身为女子高中老师,却对授业学生进行性暴力,导致对方自杀,这样的人有资格控告从父辈开始都为残障人士奉献牺牲的被告吗?身为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的活跃分子,却连这种明确的事实都要否定的人,如何相信他的证词,让被告的家庭和有五十年传统的慈爱学院遭受侮辱吗?本人的提问到此为止。”
姜仁浩像是被钉在证人席上。茫然空洞的头脑中,时间的帘子飘动着,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开始浮现。这时才逐渐想起在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参与的活动。大学毕业时,因为兵务厅的行政失误,他必须要等待一年才能入伍。知道情况的一位学长,询问他是否有意到他任职的私立女高教书。当时对姜仁浩而言,这是天大的幸运。有一天学长鼓动他加入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如同法官刚刚说的,当时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还是非法的,但也马上就要合法化了,对他而言他没有同意的念头,然而也没有什么反感,因此就签了文件。当时他才二十四岁,学生的教育不是他最关心的事,自己都还是个没脱离青春期的年轻人。领到薪水后,他会约朋友出来一起喝洋酒,和夜店里偶遇的神秘女子发生一夜情。一晚的暴饮再满身酒味去上课,女学生会捏着鼻子说:“老师全身都是酒味!”对于年轻单身的老师显露出伪装成敌意的关心和爱慕。他还记得她们呵呵笑的声音……那个时期,他既没有储蓄,也没有买车,换句话说有种贵族工读生的心情。一年后他去当兵了,之后他才知道,当时学校认为他或许退伍后会再回来教书,因此视为留职停薪。对他而言这也是种幸运。
然而退伍后,他开始在学长的服装贸易公司工作,又以这个经验为基础,和朋友开始投资做小型服饰业生意。在完全离开教职之前,他的名字有三年都在老师名册上,同时也在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名册上。换句话说,这些跟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文件上的一个印刷体罢了。
“啊,我想起来了。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这个……”
他大喊着。法官盯着他看,翻阅着面前的文件,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冷冷地说:
“诘问结束,证人可以下来了。辩护律师,请传唤下一位证人。”
润慈爱从位置上起身,走往证人席。姜仁浩依然站在那里。润慈爱嘲笑的视线,就像一对针一样插在他的双眼之间。李江硕、李江福和朴宝贤的视线,则是穿透他的颧骨、两颊和发际的针,也刺穿他的后颈和手臂。旁听席无数的针,像弓箭一样飞过来插在他的身上,他全身疼痛,也不晓得自己旁听席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姜仁浩狼狈地走向旁听席后方的门。抵达门口的距离很遥远,有种地面裂开的感觉。空气波动起伏着,汗水湿透了白衬衫,浸透单薄的西装外套,看起来好似他身上流着血。
94
从法院走到下面的广场,他才发现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是妻子。
“你……”
妻子才开口就陷入沉默。姜仁浩的直觉告诉他是不好的消息。
“如果不是急事,十分钟后再打……”
“不是急事,是很重要的事。”妻子插嘴说。
这很少见。
“你……”
姜仁浩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妻子正在发抖。
“你,跟张明熙这个女人……”
妻子因为哭泣的缘故,无法继续说下去。
“你是对学生施加性暴力,害别人自杀的人?”
姜仁浩的眼前一片空白。他不懂为什么妻子会知道刚才在法庭的审讯内容。
“老婆,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妻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这信息贴在雾津灵光第一教会的网页上,朋友打电话来告知。你到底要搞得多糟?”
“老婆,我现在……”
“好!现在你怎样,徐幼真又是谁?有人说清晨时好几次看见她从你住的地方出来,说你们住在同一个社区?对吗?所以你去雾津后我们连你的影子也看不到。怎么可以这样?我真的不能原谅你。以后世美该怎么办?怎么办?这些事该怎么办?我不是求你放手吗?结果你还是执意要做!”
妻子号陶大哭。姜仁浩的咽喉里有一股热气往上冲,脊背有一股寒气往下窜,身体似乎失去了体温,双脚酥软无力。他开车来雾津途中曾想起张明熙,那时脊背的一股寒气现在似乎又笼罩着背后。
“现在我和世美太丢脸了,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
“老婆,世美的妈,不是这样的,是……”
妻子啜泣着,以冷若冰霜的声音打断他的话语: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件事己经放到网络上了,不管是不是事实都没有用了。如果是夸大事实的话,你去告他们就好了。但你必须做决定,究竟是张明熙还是徐幼真,如果都不是,你去告他们吧。”
姜仁浩慢吞吞坐上自己的车,用力甩上车门。奇怪的是车内的寂静反而让他放松下来。
“老婆,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张明熙是曾经和我短暂交往过,是我的学生没错。她自杀的事也没错。可是我……我跟徐幼真住同一社区没错,那个——”
电话另一头传来妻子的大叫声,她挂掉了。姜仁浩松开领带,摇下车窗。他看见雾津地方法院大楼上镌刻着几个标语“自由、平等、正义”。
95
润慈爱以可怕的眼神站在证人席上。徐幼真和崔牧师不晓得黄大律师为什么传唤润慈爱当证人,但她的确是慈爱学院教职员当中最积极声援校长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慈爱学院创办人李俊范的养女,所以才取名为慈爱,然而也有传言说她是校长哥哥李江硕的情人。对妍豆动用私刑的润慈爱,之所以有让人无法理解的愤怒和嫉妒,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复杂的背景吧。
“证人,你是慈爱院,也就是宿舍的生活辅导教师,对吗?”黄大律师问道。
“是的,没错。”润慈爱以有条有理的口吻回答。
“你的资历有多久?”
“己经八年了。”
“那么应该算是不太短的时间。还有,令人感动的是,证人是慈爱学院和慈爱院众多教职员当中,不是聋人而手语却最熟练的人,这是事实吗?”
“是的。我是慈爱学院的创办人栢山李俊范老师从小收养的养女。我从小就在慈爱学院长大,和听觉障碍者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证人对于听觉障碍人士的属性,以及他们相较于其他残障人士的不同特征,应该很了解吧!和主张遭到被告性侵的学生们相处那么久,也很了解他们吧!”
检察官站起来。
“抗议!法官大人,辩护律师诘问证人与本案件毫无关系的事件。”
黄大律师早已有所准备。
“绝非如此。控诉被告的孩子全都是听觉障碍者,而且在慈爱学院内度过孩提时期,他们并不是我们每天在街上都看得见的平常孩子,他们长期与外界隔离,或许具有非常不同于我们的价值观。这或许是本案的关键。因为控诉被告有罪的,全部都是该机构的孩子。”
“抗议驳回。辩护律师请继续。”
“崔牧师,这阵子法官有点儿奇怪不是吗?似乎对于辩护律师过分宽容。”
徐幼真在旁听席对崔牧师私语,崔牧师陷入沉思。
“可以说是前官礼遇吗?”徐幼真又问。
崔牧师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地叹了一口气。姜仁浩的过去被揭发,是个惊人的事件。加上这阵子对于被告过度偏爱的法官……两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无法大声反驳。
润慈爱开始说:
“我认为听觉障碍者是残障人士当中最难应付的。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他们不听别人的话,总是认为只有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就算察觉有任何错误,也完全没有修正的想法。”
手语翻译员对着旁听席比手语时,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如他预期,手语一比出来,到处传来嘘声。法警起身察看,法官怒视着旁听席。
“再加上他们使用相同的语言,形成聋人封闭的世界,有很严的阶层秩序。这个年代的孩子,身体成熟了,心智却没成熟,男女之间的关系相当混乱。我在宿舍最花心思的就是这个部分。他们自己就算了,偶尔男学生会露骨地要求女老师,女学生也会大胆诱惑男老师,只穿着内衣……不仅对这里的校长和行政室长,还对其他人——”
此时旁听席上传出叫骂声,还有一只鞋子飞到润慈爱身上。是一名慈爱学院已毕业的男性代表。
法警跑过去,法官怒视着他说:
“本席以藐视法庭罪将你羁押。”
丢鞋子的聋人被带走,口中发出诡异的叫声,让法庭陷入更怪异的沉默中。有一些女性聋人擦着眼泪。她们听不见也不能说话,有人毁谤她们,她们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
坐在徐幼真身边的崔牧师似乎累了,用双手揉着眼睛。
96
徐幼真想了很久,世界上最恐怖的是什么?如果有人这样问,她似乎能够回答,那就是谎言。谎言。有人说谎,世界这个大湖仿佛被倒入黑乎乎的墨水,把四周都染黑了。在找回原有的澄净之前,需要相当于谎言一万倍的纯洁能量。
富有的人怕被夺走一切财产,花了两倍于穷人的能量去维护,因为富有的人了解拥有的快乐和无法拥有的恐惧。
富有的人为了不让人夺走自己的东西,拼命说谎,因此涵盖了强大的能量,拥有在清澈天空呼唤雷击和闪电的能力。
这一连串的事件,让徐幼真另眼看待这个世界。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痕,拥有的愈多就愈残忍,他们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暴力就愈不分青红皂白。在雾津,原则、道德、良心的声音很久以前就被丢入垃圾桶,回收成为反常、私利和妥协。
这些思绪在她脑海中翻滚时,润慈爱仍然继续做证。
“听觉障碍者的智力比其他残障者明显低落许多,主要原因是他们没有思考之源的语言。换句话说,他们是多重障碍者。视觉障碍者只有视觉的障碍,然而他们是听觉和语言的多重障碍者。”
手语翻译员的脸色比孩子早先提到性暴力事实时还要更扭曲。看着手语的旁听席聋人,口中爆发出喊叫声。
法官大声喊着:
“肃静。引发骚动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遭到羁押。”
那天有五个人被逮捕。
97
夜幕开始笼罩时,大雾从海上飘过来。浓雾渗透在所有人之间,就算再近的两个人也会被隔绝。潮湿阴森的气息弥漫在街道,家家户户紧闭着窗户。商店快速地点亮招牌灯,雾的粒子却让光线变得模糊。人们匆匆忙忙地返家。司机们拼命按着喇叭,想赶在雾变得更浓密之前抵达目的地。
雾津人权运动中心办公室的日光灯管闪烁着。办公室内的电话铃声不断响起,都是打来谴责姜仁浩的。不管是女干事或男干事,大家接了电话试图辩解,然而打电话来的人并不是为了听他们解释。姜仁浩的脸色就像生锈的铜块那般阴郁。灵光第一教会网页的贴文和许多有冲击性的言语,扩散到雾津的各个网站上。虽然知道是有人组织性地发动这样的事件,却没办法阻止。慈爱学院的学生早晚会看到这些文字。他突然有个幻觉,全世界的招牌似乎都挂上了他过去的照片,全世界的头条新闻似乎都在报道这个事件,全世界的电脑似乎都在播放他过去的影片。他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走入浓雾覆盖的海水,沉入永恒的深渊。
徐幼真首先打破沉默。
“一定有人在监视我们,到底是谁?对,那天姜老师醉得狼狈不堪,在路上被抢,我在凌晨时送你回家,那天是我们中心受理这宗案件后不久。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暗中监视我们了吧?”徐幼真偷觑着姜仁浩,有点儿狼狈地说道。
要让话题集中在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上,这样她才能从他可怕的过往回忆中抽离。
双手一直在胸前交叠的崔牧师沉重地开口:
“就算不是这样,也可能是故意试探。徐干事还年轻,姜老师也一样,再加上两个人都来自同一所大学。他们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男人和女人,可以先告他们散布谣言。可是问题仍然是……”
崔牧师似乎觉得提到自杀的张明熙很不妥当,犹豫了许久。
表情僵硬的姜仁浩总算开口了:
“我先……辞掉学校的工作,然后离开雾津。这是不伤害孩子和各位的最好方法。”
崔牧师和徐幼真四目相望。暂时的沉默后,崔牧师开口了:
“姜老师,你会为这种事挂心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些文字是夸张的诬陷。当时你们两个人是恋人关系,年纪只相差五岁……我了解你的心情,但绝对不要从这里逃走。就算你不晓得该如何对孩子说这些事,不过一定要说明,一定要反击。”
“对,我们会在网络上刊登反驳的文字。请不要太担心。”一名男干事也跟着帮腔。
姜仁浩激动地抬起头来。
“反驳?要说些什么呢?说当时我才二十五岁,还是彷徨的时期?说我当时已经不是老师,那个学生也毕业了,有恋爱的可能性?说我连对方是未成年都不知道,就跟她上床了?说之后我和许多女子恋爱、上床,最后分手了,那些女子没自杀而且过得很好?说姜仁浩和现在的妻子结婚,还生了一个名叫世美的孩子?说徐幼真只是大学时期的学姐,两人只是朋友,不用担心?网站上要这样说吗?如果想检举校长和教职员十多年来在听障学校对可怜的孩子持续进行性暴力,我就得将自己和所有女人的关系摊在阳光下供人检视,分手的女人也要说她们永远记得和姜仁浩的美好回忆,绝对不会找死或是自杀,会好好地活着。可是她们不会这么说,所以我很抱歉。要这样说吗?”
姜仁浩的眼睛充满血丝。
崔牧师本来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作罢了。
“对不起,事到如今,我要怎么继续奋斗下去?这段时间谢谢你们。可是我不确定……对不起。”
姜仁浩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办公室了。浓雾像布幔般遮蔽了所有街道。姜仁浩在雾津人权运动中心大楼入口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仿佛被幻觉抓住般,胸口纠结。人生似乎在此放下最后一幕,他的灵魂完全陷入幽暗的绝望之中。
98
有人递纸条给徐幼真,她抬头一看,是人权运动中心的女干事。
“天空病了,紧急送往雾津大学附属医院的急诊室。”
徐幼真原本专注地想着姜仁浩将何去何从,担心眼前的困境,转瞬间无法了解纸条上的内容。天空……生病。天空生病了!
她将纸条拿给崔牧师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生病,过得很好的天空被送到雾津大学医院,应该不是什么好征兆。先天性心脏畸形的孩子,现代医学往往束手无策。这个孩子能够活到今天就是一种奇迹。
她走出人权运动中心办公室,开启手机。她一整天都在法庭和办公室跑来跑去,没开手机。现在才显示出有人不停打电话给她的信息。最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没关系。现在在急诊室检查。烧得很厉害,还有点儿抽搐……你慢慢来,没关系。不过医生说需要母亲到场才能做重要决定。”
年迈母亲那疲惫的声音,仿佛已超越了恐惧和困惑,屈服于所有的事。徐幼真急忙跑向停车场。工作时不管多么辛苦都无所谓,可是孩子生病的时候,总是没办法不掉眼泪。想到嘴巴发青的天空的脸,她嘴角一撇,再次流下了泪水。
徐幼真来到车子旁,脸色不由得惨白。用手擦拭被雾气湿透的车窗玻璃,看到钥匙插在引擎上。她朝向街道上奔跑了起来。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