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严重的错误。这宗案子到头来揭发的唯一真相,是发现姜仁浩实际是个坏人。”
说完这话,徐幼真笑了。他笑不出来。
“可是啊!我愈来愈不了解,这案子又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哲学问题,只是污秽的性暴力问题,为什么有这么多聪明人愿意赴汤蹈火呢?”
姜仁浩回答:
“我也判断错误了。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非常简单,谁晓得竟会变成如此没意义的战斗。”
徐幼真露出苦笑。
“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继续这次的战斗。不是为了和他们战斗,是为了妍豆、琉璃,还有民秀。为了海洋、天空,还有世美。也是为了刚刚在雾津大学医院看到的刚来到这个世界、安静沉睡的新生儿。也为了我父亲……嗯,今天为什么老提到我父亲……姜老师,我想明确告诉你,我从来不曾因为我的父亲而变得可怜或不幸。如果你要说贫穷,那在我们这个腐败的国度,贫穷就是想要好好表现却遭到解雇、事业失败、帮人作保不幸破产;要不然就是生来就贫穷。就算我父亲依附政权布道,也不能保障我们不会贫穷。早年失怙,这是古今许多孩子的命运,他们的父亲可能是遭受严刑拷打而死、因病去世、意外死亡,或者自杀。我父亲的生命和死亡让我经历了半数人类不得不经历的贫穷,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却反而让我成为高贵、让别人为之骄傲的人。因为我的父亲,我才不至于成为单亲家庭长大的乖僻女孩儿。如果说我曾觉得自己可怜不幸,那就是我明知不该,却选择和现实妥协的时候。”
姜仁浩的脊背起了鸡皮疙瘩。他能感觉到,她问了自己多少次这样的问题,自己的内心有多么混乱冲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多少路,才下了这样的结论。
“姜老师,虽然很辛苦,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到最后吧!就算法庭行不通,还能站上街头,还有舆论媒体!我不能把孩子丢给那些豺狼虎豹。姜督察这样告诉我:对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而言,学院理事长家族的人权和耳聋孩子的人权是一样的吗?还说我们绝对赢不了。是吗?很好。就算对于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而言是不一样的,但是对我们而言,理事长的人权和耳聋孩子的人权都一样,没有一米或是一克的差别。我要为这个战斗。”
徐幼真说完后伸出手,用一种征询的表情。
姜仁浩专注地望着她,不得不伸出手来,两个人坚定地握了握手。握手时看见他没有自信的表情,她嫣然笑了。
“我啊,只要想到以前你在学校时说我总是对的,而你觉得很有负担,就经常捧腹大笑。”
终于,两人一起大笑。
102
一整个晚上,姜仁浩睡眠很差,虽然是意料中事,然而做了整晚的梦,片段模糊的噩梦踩着他的头走过,让他头晕目眩。在洗脸台洗脸,看着镜子,一个晚上脸颊就消瘦了,皮肤也变得粗糙,顿时老了好几岁。他又有了想逃离这里的念头。想象着自己抵达学校朝着校园走过去时,同事和同学的目光就像毒箭一样射过来,将他一点一滴麻痹。
此时手机响起,出乎意料的是妍豆的母亲。她说琉璃身体不太舒服,要到雾津大学医院去,自己没有车,因此已经向教务部长请得许可,由姜仁浩老师出公差带琉璃到医院。妍豆的母亲仍然用相同的口吻对他说话。她听到昨天的审讯消息了吗?可能,可是她并没有提起任何不寻常的事,只用温柔的声音说:“老师在的话,我就觉得很安心。”姜仁浩在瞬间了解到,这趟公差或许是徐幼真、崔牧师和校内连署请愿书的老师对他的特别关照。
先去载了妍豆的母亲,姜仁浩把车子靠近慈爱院时,琉璃一拐一拐走了过来。他以为是脚受伤了,不过原因却是外阴部。上次开庭做证后,琉璃因为受到冲击,接连不断生病,身体状态不佳,最虚弱敏感的部位开始发炎发痒。无法忍受的琉璃用手抓,伤口上出现了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脓包,严重恶化。在慈爱学院的医护室擦了便宜的药膏,也是伤口恶化的原因之一。在雾津大学医院急诊室脱掉衣服接受检查,琉璃的外阴部浮肿化脓,看起来很惊人。虽然不是大手术,但是需要开刀。首先要住院。
做完简单的手术后,琉璃被转到恢复室。她哭着说好痛,打完止痛针后,才开始打哈欠。好几天没办法入睡的琉璃眼睛凹陷。姜仁浩突然想起民秀说他弟弟永秀被朴宝贤性侵后,痛到无法走路。
——很痛吗?现在好点儿了吧。
姜仁浩比着手语,帮忙盖上被子。琉璃眼睛里含着泪水,羞涩地笑了,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奶奶。他快速避开她的视线。想起徐幼真说过的话:琉璃是智障者或许是件好事。不晓得和解是什么的琉璃,扯着望向远方的老师的衣袖。他回神时,琉璃比着手语说:
——老师,你不要难过。
他不晓得是什么意思,琉璃再次说:
——妍豆跟其他孩子昨天晚上都好担心老师。不晓得老师是不是很难过,因此我们决定要好好听话,也会更用功读书。老师,你不要难过。大家说今天我看到老师一定要转达这句话。
琉璃说完之后,像一般人一样在头上比了个大大的爱心。他忍不住过去抱住琉璃。这几天因为开庭和伤口的缘故,不能成眠的琉璃变得像蝴蝶般轻盈。当琉璃的身体轻触到自己时,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激烈地颤抖着。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有多么爱这些孩子。
103
想象总是能把恐惧放大,自己吓自己。你明明知道,还是自己骗自己——这就是人生。因此,姜仁浩隔天早上到学校上班时,周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隔壁座位的朴老师和润慈爱仍然对他投以敌对的眼光,不过他们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早就这样了。
“姜老师,辛苦了。不要担心别的事。我们学生昨天晚上已经在网站上写了许多留言,大力反击了。”
在记者会一起签署请愿书的几位老师走过来鼓励他。
姜仁浩打开电邮,就像邮筒里装满了信件一样,孩子们前一个晚上写的邮件塞满了收件箱。
104
雾津地方法院前人群聚集,电视摄影记者、媒体记者、各种市民团体和灵光第一教会的信众,全都集结在这儿。天气好得不能再好。如果有人提到韩国的秋天,就会让人赞叹一声,联想到蔚蓝的天空,清凉的微风,从海边吹来的新鲜空气;还有公路两边的田野,熟透的稻穗呈金黄色,海边芦苇丛的地底下,细长的根交互相缠,将大海阻隔在外。
法庭里,法官知道这件案子备受媒体和舆论瞩目,因此刻意表现出比平时更严肃的样子,结果反倒看起来僵硬许多。法官拿出判决书时,法庭一片寂静。
“被告身为听觉障碍者教育机构之教育从业人员,却恬不知耻性侵年幼的听障学子,罪行恶劣至极。再者,肩负着指导和保护残障儿童的社会责任角色,却视被害人为泄欲对象,加以强制性侵或性虐待,理应求处严峻刑罚。本庭认定被告确实对学生造成伤害,唯考量被告对于地区社会有极大之贡献,三人俱无前科,且受害学生之监护人,考量被告对自己孩子的照顾,故提出和解书,请求本庭勿对被告施以刑责。最后,其中两位被告是慈爱学院创办人之子,父亲年老病危,希望能尽临终守护之责。至于被告朴宝贤,本庭认定其身为生活辅导教师,却连续性侵多名学生,罪证确凿。由此,本庭宣判如下:被告李江硕,判刑两年六个月,缓刑三年;被告李江福,判刑八个月,缓刑两年;被告朴宝贤,判刑六个月,不得缓刑。”
法官宣判结束,手语翻译员比出最后的数字和缓刑时,法庭内的叫喊声此起彼落。
“还敢说没前科!十多年来性侵了数十名学生,居然还给予缓刑!”
法警试图制止,然而骚动没有轻易平息。高喊声和“哈利路亚”声交杂,法庭几乎快要失控了。李江硕、李江福兄弟和黄大律师微笑握手。姜仁浩看着独自要去服刑即将前往拘留所的朴宝贤失魂落魄地望着空中,他老鼠般的眼睛含着泪水。明明是三名被告,接受刑罚的却只有他一人。他身旁的义务辩护律师还是一副没睡饱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整理着公事包。姜仁浩走出法庭时,听见妍豆母亲的啜泣声。庭外,雾津灵光第一教会的信徒唱着赞美诗。
天空泛着铁青色。
105
姜仁浩被解聘,正确地说是收到约聘老师解约通知,是第二天上班之前在门阶上发现的。解聘的理由是破坏学校法人的名誉,以及个人品行不良。另外四位和姜仁浩一起站在学生那一边的老师也被解雇了,其他积极协助的老师也被减薪。那天之后,慈爱学院的校门紧紧关上,家长的示威队伍出现在校长和行政室长上班的路上。校门也安排了警察。遭解职的老师们每天都站在校门前。学生们趴在教室窗户上从远处看着自己的老师。
几天后,那天慈爱学校的午餐是海带汤和蛋卷。可是厨房助手到冷藏室拿食材时,却发现自己早上买来的十盒鸡蛋凭空消失了。她将这事向厨房长报告,瞬间,通往一楼校长室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第二节下课时间,三十多名学生踹开校长室的门,走了进去,刚好润慈爱也在座。
“你们要做什么?”润慈爱大叫着。
——我们不能接受肮脏的人当我们的校长。
——让校门外我们尊敬的老师进来。
——说我们是骗子的校长和行政室长必须道歉。
李江硕用冷冷的目光拿起话筒呼叫警卫。
“是我。你们在做什么。这里的小鬼冲到我办公室来了。快叫老师还是校门的警察过来。我还需要对付这些小鬼吗?我不在的这段期间,纪律如此败坏吗?”
有一名男学生将沙发推到门口挡住门。本来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校长,脸色顿时惨白。
“慈爱,快点儿叫他们出去。”
校长的语气充满恐惧。
润慈爱用手语转达校长的话。孩子们怒视着校长。此时职员和警察来了,门外传来敲门声。
孩子们一步步靠近校长和润慈爱,眼中充满着憎恶和愤怒。
——这是你蹂躏小琉璃的桌子吗?
一名男学生甩手语问润慈爱。李江硕看着润慈爱,润慈爱犹豫了一下随即翻译。
——不是跟我们说,如果我们胆敢告诉别人就不放过我们吗?
妍豆目睹校长性侵琉璃的那天,在窗外也一起目睹的一名男学生说。
——不要再闹了!
润慈爱对他们说。有一名男学生突然冲向润慈爱。
——是你指使我们的女朋友将妍豆带到洗衣室吧?还在那里拷问妍豆?
——你说聋人群体本来就很乱?
另一名男学生手语愈比愈激动,他将身体靠近润慈爱的方向。
润慈爱犹豫了一下,快速跳开,用力推沙发试图转开校长室的门把。这举动切断了紧绷的沉默线条。受到润慈爱想逃的肢体动作所刺激,男学生将这视为攻击的信号弹,将手上的鸡蛋和面粉丢到润慈爱身上。原本是想要严惩校长李江硕才聚集在这里,现在忘了躲在书桌底下的校长,孩子们大力地“蛋洗”润慈爱。
106
三十名学生全被以暴力罪起诉。那一天遭受“蛋洗”的润慈爱的照片被刊登在《雾津日报》之后,同情孩子和慈爱学院对策委员会的媒体急速冷却。
慈爱学院的事件要燃烧到何时?
和案件无关的年轻女老师遭到学生施暴!
市民们,他们怎么可以……
披头散发、全身上下满是鸡蛋和面粉的女老师照片,带来的感受是煽动和冲击。那一天警察强制破坏门把,打开门扇时,润慈爱尖叫着冲进淋浴间,清洗之后前往雾津警察局,从容地写着调查报告。但不晓得为什么隔天就住进雾津大学医院,医生诊断需要四周才能复原。保守的媒体报道:“柔弱的女子之身,遭到大块头男学生施加暴力,全身淤青挫伤,眼角有撕裂伤,罹患了畏人症,预估需要相当长的恢复期。”报道接着说,“施暴学生事后已交了自省书,唯学校当局表示将会调查事件背后是否有人教唆,务必纠正恢复慈爱学院之纪律,绝不宽待。”
慈爱学院的事件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家长将孩子从宿舍带走,拒绝返校上学。有钱的父母将子女转学到其他都市。被解雇的四位老师,结合家长和学生,在雾津市教育厅前搭起帐篷,示威抗议。
成立公立残障人士学校;
让遭受不当解雇的老师复职;
我们无法回到让性暴力老师复职的学校。
教育厅依然拒绝和他们对话。学生仍然每天早上聚集在帐篷内,家住得远的学生,就在崔约翰牧师临时筹备的教会解决住宿问题。
在帐篷内放上一块黑板,就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是性教育,第二节课是民主,一节节排下去。温度渐渐低了,然而棚内充满了孩子和老师的热情,舒适又温暖。孩子比住在慈爱院时笑得更灿烂,大家分享食物,就算只有一碗泡面也一样。姜仁浩会教孩子们学习保罗·艾吕亚、杰克·佩维特或是白石7的诗。
107
气温从晚上开始骤降,气象预报说山区会出现今年的首度结冰。这天下午,姜仁浩的妻子来找他。自那天她歇斯底里打电话给丈夫之后,已过了两个月,期间她避免任何联络,除了打电话来问印章放在哪里,好去办印监证明,还有说明今年冬天父亲的七十岁寿宴决定用旅游代替。
姜仁浩背着长途坐车疲累睡去的世美,爬上大楼阶梯。世美变重了。妻子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跟在他身后。
安顿好世美之后两人面对面坐着,妻子低声说:
“好久不见了,你……好像不常回这里,感觉好冷清。”
妻子的话是事实。姜仁浩晚上几乎都在帐篷那边,因为总得有人留守,保证会有晚餐。这差事通常落在姜仁浩身上,因为他是一个人住。
“对你,很抱歉……”
他本来想要点烟,看到熟睡的世美,又把烟放回了外套口袋内。
“真的吗?”妻子问。
他思考妻子这样问的含义,之后才开口:
“对你很抱歉。对世美也是……因为这些传言让你很不好过。”
妻子暂时缄默。两人像离婚很久的夫妇一样,一言不发。
“远房亲戚的表哥来了,总之是我妈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小时候我们很亲。表哥当完兵就去了美国,在那里非常成功。十年来第一次回韩国,我才刚跟他见过面。表哥想在中国开设行李箱工厂,需要在韩国先成立公司。”
妻子再次凝视着他,深思熟虑后用特有的安静声音有力地说道:
“换句话说,他在韩国需要一名经理,而且要有在中国经商的经验。表哥想跟你见个面。他三天后回美国,回去之前要做个决定。没什么时间了,所以我才过来找你。”
姜仁浩低头不答。
108
和妻子躺在一起时传来手机的振动声。他拿起手机,屏幕上徐幼真的名字闪烁着。他发现妻子看见名字后有些紧张。他按下拒绝键,想躺回妻子身边时,手机又开始振动。又是徐幼真。他有些不耐烦,不过却犹豫了一下,不晓得是不是有紧急状况,此时妻子忽然伸过手来,盖上了手机。妻子用眼神哀求着,试探他,警告他,如果不接受这个请求,两个人的关系会更僵。手机再次振动,他关掉电源。他感觉到妻子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他侧躺着,试着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胸脯上,意外地,妻子没有拒绝。妻子的身体好熟悉、好温暖。他爬到妻子的身体上,这才了解到自己依然年轻的身体有多么想念妻子,他感觉到妻子也一样。温存之后,两个人无言地擦着汗,在被子内手牵着手。
“明天回首尔吧!听说你被解雇的消息,我一直在等你。没想到你居然不回家?”妻子用想睡的声音说,仿佛一次的情事就让彼此回到之前的位置。
他没回答。在黑暗中,徐幼真、妍豆、琉璃和民秀的脸像灯火般鲜明浮起,像远处灯塔内的灯一样闪烁着。
“好吗?答应我。用世美发誓,答应我。老公,仁浩。”妻子娇媚地说,双手环绕他的脖子。
妻子手臂上柔软的肌肤滑过他粗糙的脸时,散发出痱子粉的香味。
“好啦,先睡吧!嗯?我们明天再说。”
“不要,你现在答应我,不然我不睡了。”妻子就像恋爱时一样发着娇嗔。
所有事似乎都回到离开雾津前的样子。妻子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激动地啜泣。
“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变成社会运动分子。你不是很讨厌这些人吗?不是说他们对孩子不负责任吗?”
“你累了,先睡吧!我去抽根烟就回来。”
他用嘴唇轻触妻子的额头,拿起手机走到阳台。妻子的声音尾随在后:
“你也要戒烟。我打听到了一家很会做戒烟针灸治疗的医院。”
拉上阳台的门,妻子的高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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