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上烟,不知不觉地望向徐幼真住的那栋大楼。
她家好暗。她到底在哪里?他长长吐了一口烟后开启手机。手机突然开始振动。随着每一次振动眼前会浮现徐幼真、崔约翰牧师和其他老师的名字,还有一条通短信:
明天一早帐篷要被拆除,大家都要集合,要守护帐篷,帮帮忙。
他打电话给徐幼真。
你总是担心地说,虚幻的梦想是毒药。
世界就像是已经写好结局的书,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是的,我有梦想。我坚信那个梦想……
听着手机的来电铃声,他想起那天晚上,和娼女短暂的碰面……
“嗯,姜老师,我知道你很久没跟你太太见面了,很抱歉打扰你们。可是明天是雾津民主化运动二十八周年纪念,他们似乎计划在仪式举行之前,一大清早就来拆除帐篷。而且还不是警察,是拆除大队。你也知道这些人有多残忍。回家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就算老师阻止,学生们也坚持要来这里,帮忙守护。可是现在男人太少了,姜老师,你应该过来。实际上我必须承认,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
可以听见风吹着帐篷的声音。听得见她牙齿打战的声音。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姜仁浩望见在屋内熟睡的世美和妻子的脸。温暖的里面,冷酷的外面;明亮的那里,黑暗的这里——两者壁垒分明。
“我现在不能去,不过破晓时会过去。可是你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不要害怕。学姐,你很勇敢啊!”
“是吗?我在发抖吗?真奇怪。不过我经常觉得害怕。其实是今天晚上太冷了。总之,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徐幼真的声音听起来很开朗。
“我会去。虽然会有点儿晚,不过算我一份。”
她笑了一下说:
“对,虽然会有点儿晚,不过一次也没缺席的就是姜仁浩!”
109
亲爱的:
除了恋爱时我去中国出差那段时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该从哪里说起呢?就从雾津、雾,还有在雾中发现的某个希望或是另一个我开始说起吧。
刚到这里来时,我像是一头落败的禽兽,资本社会在我肚内留下的那块瘤,我必须把它吐出来。我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四处张望,寻找食物。可是知道我教导的学生发生了这些事时,我突然知道我体内的某种东西苏醒了。该怎么说呢?渴望正义、神性或是更尊贵的某种东西……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想要为某个东西努力的自己,那个东西既不是钱,也不是快乐,甚至还有些痛苦。然而在过程中,我体会到自己是个喜悦的人,而且还是个相当有尊严的人。这是我从未感受到的情绪,这并不陌生或是特别珍贵,而是本来就存在我体内,我了解到为了别人,并肩一起战斗时,是我最喜爱自己的时刻。因此身为一个有尊严的人,我想要对抗那些践踏他人尊严的人。这不是我人生中什么了不起的事,因此我想完成自己已参与的这件事,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如果能看见孩子不会再遭遇这些事,可以在良好的条件下读书,这些痛苦就会幻化为美好的回忆。
世美的妈,我无法亲口告诉你我想要前往的路,是对我们家人正确的路,真的很遗憾。如果说我是为了世美而做,你会相信吗?中国工厂的事真的很谢谢你,请代我向表哥说声对不起。
如果我现在离开的话,我就还是对学生施以性暴力的恶心家伙;那个来到雾津赚取微薄月薪,遭受不当解职,只为了寻找下一餐的落败禽兽。也许我变成一个不满意于自己竟挫败于资本社会、如今也受挫于野蛮的人。不晓得你能不能了解,如果我这样回去的话,就算我能赚进数十亿,我也不会幸福。
亲爱的,那些孩子晚上上课的帐篷要被拆了。他们才刚从受虐和伤痛中走过,对我而言,他们就像世美一样。有些老师也在那里,他们因为敢言明辨而被解职,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你。
你醒来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了。你带世美回首尔吧,请耐心等我,应该不会太久。我答应你,我会以更堂堂正正、更帅气的爸爸和丈夫的姿态回去。
世美的妈,我不是挥舞着旗帜的英雄,我只是不忍看着年幼虚弱的孩子遭人践踏。雾津教了我这些。我相信你会帮我守护我的自尊,请你相信我。
爱你的丈夫
他将信折好,放在沉睡的妻子的头发边。在窗外微弱的路灯的照映下,他看着世美的脸,小时候像他,现在却长得更像妈妈了。
“你不睡吗?”
妻子半睡半醒的声音。
“嗯!你快睡吧!我还有事要做。”
“抱我。我做了奇怪的梦。”
妻子的要求像自己来到雾津前那样。对妻子有歉疚的他掀开被子,躺在妻子身边,妻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双手环抱他的脖子。他轻拍妻子的背时,写给妻子的信就在身旁,信在黑暗中隐隐望着他。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似乎能听见徐幼真电话那头传来帐篷拍打的声音。风势更强劲了。愈接近凌晨,天气愈寒冷。非得这样做不可吗?有人问。是的,一定要这样做。他回答。真的?不计代价?确定吗?有人再次问道。可是他无法回答:“真的!不计代价!没错!”
他闭上眼睛。
110
黎明就像沾尘的披风,无声无息地披覆在窗外。
“他们为什么都不睡觉,拼命打电话?到底是谁?雾津都是这样的吗?”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手机的振动声没睡好,上完厕所回来的妻子气呼呼地说。
他这才拿起手机,徐幼真、徐幼真、徐幼真、徐幼真、徐幼真……许多未接来电记录。最后一通是清晨五点十五分,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录了。他无法想象五点十五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窗外的天空飘着云朵,风势猛烈地吹袭,吹落了没固定牢靠的东西。还没完全变色的落叶纷纷落下,飘荡在半空中。他听到商铺招牌掉落的声音。他将放在妻子发侧的信折起来走到阳台。风势寒冷强劲,连湿气都凝结了,格外阴冷。他点上一根烟,再次读了信,然后将信撕成碎片,扔到阳台外。轻盈的纸片随着强劲的风势翻飞到空中。
111
帐篷被撕裂了,黑板也摔破了。这些孩子从没见过执行公务的拆除大队,他们被挥舞棍棒的大军推到一旁,跌倒在地,五个人被强制带走。崔秀熙奖学官在上班途中经过这里,看见帐篷所在的地方停了一台大型垃圾车,摇摇头说:
“我最讨厌肮脏麻烦又胡作非为的事了。”
112
雾津民主化运动二十八周年纪念预定早上十点在市政府前广场举行纪念仪式。姜督察绷紧神经,情报显示,聋人、慈爱学院的学生家长和各个市民团体将在预定时间再次集结在市政府前广场示威抗议。电视和报章等大众媒体也会全员出动采访,据说连总理都会出席纪念仪式。如果示威活动失控,对他以后的升迁相当不利,他当然不希望名列新任长官的黑名单,这位刚赴任的新长官动不动就强调要铲除腐败势力。从现在开始的六个月,他说的话听听即可,但自己的行为还是要步步为营。
113
再次打包行李,姜仁浩很讶异怎会多出这么多生活杂物。将棉被和笔记本电脑放进车子和行李箱,回头环顾检视,在餐桌也是书桌下发现了粉红色的缎带,那是妍豆绑在写给他的那封信上面的,那封开头写着“给我们的姜仁浩老师”的信。他仿佛听见粉红色缎带传来少女呵呵的笑声。缎带上还挂着绿豆般大小的铃挡。他捡起缎带,走到垃圾桶前……最后还是把缎带放入口袋内,久久站着不动。
114
“要我开车吗?你的脸色很难看。”妻子问道。
他一语不发地坐上乘客座。妻子把世美安顿在后座,爬上驾驶座,发动车子。
“你昨天晚上几乎都没睡……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只要跟着导航系统开就好了,你不用担心,睡一下吧!虽然连再见都没说,有点儿过意不去,以后有机会再来就好了,对吧?”
他回答“嗯”,然后闭上眼睛。
115
“接下来,由总理代替总统朗读纪念贺词。总统非常愿意来参加,可惜昨天出访美国,无法与我们共同纪念。唯总统本人希望大家知道,雾津市过去二十八年在这片土地上推动民主、伸张人权的贡献,是语言文字难以形容的。各位先生女士,让我们热烈欢迎总理上台致辞。”
总理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一阵风起吹倒了讲台旁的一个花篮,红色的花瓣随风起舞。广场上的人群中传出低回的讲话声,接着,远处传来了鼓声。鼓声越来越近。讲台上的总理环顾台下的民众,底下的他们看不见总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因为很冷。
“来到我国民主圣地麦加,人权伸张的发祥地雾津,我个人深感光荣。”
116
示威队伍敲打着鼓前进。队伍大部分是由聋人所组成,因此没有多少人可以跟着口号高声呐喊。总之是颇为怪异又安静的示威。
“我们想回学校!”
“不能把孩子交给犯了性暴力罪的校长。”
在远处可俯视整个街道的丘陵上,姜督察拿着无线电,指挥安排在人行道上的警察。
“别让他们靠近广场。从那边的十字路口把他们驱赶到教育厅。如果有人受伤,那也没办法。赶走!被电视摄影机拍到就完了。”姜督察拿着无线电激动地喊着。
风势更强劲了。鼓声持续响着。姜督察在示威队伍中发现徐幼真。她太娇小了不太好认,然而跟预期中一样,她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从远处朝着这里过来。她似乎在寻找某个人,经常东张西望。有时也向后看。该不会还有另一个游行队伍会来吧!姜督察咂咂舌头。然后他感觉到锐利冰冷的水滴落在头上和脸上。是雨吗?哈利路亚,连上天也要阻止示威。姜督察笑着。他发现徐幼真轻轻地颤抖,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五官,紧闭的双唇,难以捉摸的表情。姜督察希望徐幼真不要受伤,他拿起无线电靠近嘴巴。
“准备发射镇暴水枪。三、二、一,发射。”
117
车子来到雾津市郊的山丘时,天空下起雨来,开到山顶垭口时,雨势大到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况。姜仁浩回头看着迂回曲折的山路,发现山底下的雾津已经被云海淹没。初次到这里的那一天,他看到的是白色雾海,今天却是黑色云海。
“雨下得好厉害!”妻子说。
雨刷以飞快的速度来回刷着。他将手肘靠在下着雨的窗框上,撑着无力的头。模糊的路标在风雨之中伫立着。海军蓝底的路标用比雾更惨白的字体写着“您正离开雾津,祝一路顺风”,姜仁浩把脸埋进双手,久久无法动弹。
118
仁浩:
你过得好吗?你离开已经六个月了。我到大楼去找你,隔壁的大婶说你那天早上匆忙离开了。之后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联络不上你,有一天还发现这是空号,因此我才写电子邮件。你过得好吗?
昨天是妍豆父亲的葬礼。妍豆父亲握住妍豆和妍豆母亲的手平静地走了。他安慰我们,妍豆和妍豆母亲身边有很多好人,叫我们不用担心。真是个大好人。从他的墓地可以眺望雾津的海边。许多人都到了,葬礼结束后大家一起吃饭,妍豆突然跟我说,琉璃只要讲到你的事就会哭。其实不只妍豆和琉璃,我们全部的人都想着你,唯一不在场的姜老师。不晓得为什么你那天早上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雾津,但我知道你真的很苦。无论你是受到威胁,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你比我们更痛苦。依你的个性,如果约好了要来,就一定会来。我想你一定很难过。
说一说我们的故事吧!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那天因为违反道路交通法和集会游行法被逮捕,这次却遇到了个好法官。他判定我犯罪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因此叫我缴罚款一百五十万元(约人民币7900元)。从罚责来看,比起没有缴给国家一毛钱的李江硕兄弟,我是不是受到更重的刑罚呢?总之我们雾津的法官都这么宽容。我们的孩子放弃上诉,琉璃和民秀的和解书是关键。还有润慈爱控告三十名学生的案件仍在进行中。她说绝对绝对不原谅。我们的战斗尚未结束。
孩子们现在都不去学校上学了。还有一件事,连朴宝贤老师都复职了,你能相信吗?家长和崔牧师在苦思下,最后租了妍豆的家,拜托妍豆的母亲照顾女孩儿们,将孩子转学到附近的学校。幸好那个讨人厌的崔秀熙已经被派到别的地方,新来的奖学官允许在一般中学内设立特殊班级。妍豆家布置成六位女孩儿的宿舍,我们称之为庇护家园。“可以独立,又彼此互相照顾一起生活”。这是崔约翰牧师对孩子的两大心愿。妍豆的父亲因病过世后,烦恼生计的妍豆母亲,可以一边照顾女儿,又能做饭给孩子吃,还能赚钱,真的很开心。还有男孩儿们,你记得那位手译员吗?就由他负责。感谢捐款人的善心,他们有了一间房子,作为男孩子的庇护家园,民秀等七个男孩儿就住在那里。本来很担心孩子的住宿问题,因为这次事件,雾津的好人全部成为这些孩子的援助者。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人。
琉璃已经恢复健康了,也接受了心理治疗。变健康的人不仅只有琉璃。民秀……你不要吓一跳,六个月内长高了十五公分。这些都要归功于好吃的晚餐。孩子们的心灵也有了惊人的成长。这些孩子现在觉得自己很重要,懂得拒绝暴力。有一次一起吃饭,我问孩子们,在这件事发生前和发生后,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民秀回答:
——终于了解我们也是同样珍贵的人。
当时我差点儿哭出来。看到孩子们有如此惊人的成长,我想,我们真的输了官司吗?
写信的傍晚,雾津又再度降下浓雾。这没完没了的雾,让所有光线都模糊了,让人们迅速关上门放下窗帘。我想,挡在人与人之间的白茫茫大雾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唯一能穿透雾的只有声音……崔牧师经常对孩子说,要替有耳朵却听不见的人祈祷。我们的耳朵渴望你的消息。你该不会对我们觉得愧疚吧?纵然只有短暂的时光,我们仍会记得你的奉献与关爱。就算你忘了我们,我们也会永远想念你。希望你身体健康,真心祈求你能幸福。
119
姜仁浩走到窗户边。利用午休时间出来的上班族在大楼之间的公园消磨时间,阳光炫目,树叶接受光照,伸展着枝丫,喷水池涌出强力充沛的水柱。五月的阳光就像都市的强烈欲望。人们三五成群,寻找阴凉的地方坐下。一个人的时候寂寞,在一起却更孤独的人们:他们无法落单,也无法融入群体。
热气蒸腾,人们脱掉西装外套,碧绿草地上衬着点点白衬衫。你该不会对我们觉得愧疚吧?徐幼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际。我们的耳朵渴望你的消息。姜仁浩的眼睛像蒙上一层薄雾,草地上的点点白衬衫,膨胀、斑驳成一片模糊。
就像雾一样。
* * *
注释:
【1】知事,是韩国一级地方行政区道的首长。
【2】告诉乃论:指某些犯罪必须有被害人的控告,司法机关才能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又称告乃论、亲告罪、告诉才处理。
【3】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前身为1987年成立的韩国全国教师协议会,1989年在教职员劳动组成未合法化的状态下成立了韩国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创立时,总统卢泰愚视之为非法团体,政府对于教育公务员和私立教师组成劳动组合也视之为非法,解聘加入的成员。直到1999年6月才正式合法化。
【4】前官礼遇:韩国法院的潜规则。对于转职的法官和检察官,在转任律师开业后,第一宗诉讼会给予有利判决的优待。
【5】卡特尔:意指一种正式的共同串谋行为,能使一个竞争性市场变成一个垄断市场。这里借以隐喻慈爱学院教师为了保有饭碗的共同沉默行为。
【6】沈青:韩国著名古典小说《沈青传》的女主角,为知名的孝女。
【7】白石(1912-1995),本名白夔行,北韩诗人。他出生于平安北道定州市 ,1936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鹿》,十分擅用平安方言。其作品在南韩长期禁止出版,直至1987年经过广泛评估后才在南韩通行。他的作品被视为是开创朝鲜现代主义,同时保留方言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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