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不到晚上，老师就把我带到床上，跟我说如果我听话的话，每天都买饼干来给我，如果我不听话的话，他现在就离开，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我们宿舍有传闻说自杀的学姐每天晚上会变成鬼，从海里面爬出来，我拜托老师不要走，我什么事都愿意做。老师从口袋里拿出透明软膏样的东西，涂在我的下面，接下来……
姜仁浩从位置上站起来，又再次坐下。这不是冰山，根本就是海啸。天与地已分不清了。琉璃是听觉障碍加上智力障碍的孩子。当年才十岁。十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连抽烟的念头都没有。眼前仿佛有黄色的云朵飘动着。朴宝贤，这个獐头鼠目的生活辅导教师。把被解职的宋夏燮老师拖出去的人也是他。怎么可以对回不了家的可怜孩子做出天理不容的行为。校长呢？学校呢？世界呢？现在真的是21世纪？这里真的是韩国？现在我真的是姜仁浩吗？他心中出现了许多问号。突然觉得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种事大概发生了多少次？”
性暴力咨询所所长的问题让琉璃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
——很多。
有点儿出乎意料的回答。又问了一个问题：
“有几次？”
——很多。我想喝可乐。我好困啊！
男干事拿出饼干和可乐，琉璃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妍豆小心翼翼地比着手语：
——之后琉璃被行政室长、朴宝贤老师和校长轮流性侵。行政室长每跟琉璃做一次就会给她一千元（约人民币5元）。
大人们精疲力竭地听着手译员的话，没人敢正眼看这两个孩子。
聚集在人权运动中心会议室老旧灯管下的每个人无不脸色铁青。幽暗的恐怖包围着办公室、慈爱学院与雾津。
琉璃正视着妍豆的手语，咔嚓咔嚓地吃着饼干。
姜仁浩的脑海中浮现出浓雾中进入学校的第一个画面。琉璃吃着饼干走来，蓝色的高级轿车离开……自己目击的初次场景是比杀戮还要残忍的现场。姜仁浩的耳边传来琉璃吃饼干的咔嚓咔嚓声。
现在性暴力咨询所所长的脸更惨白了。
“一千元，那是什么意思？”
手译员用仿佛是自己遭受性侵的惊慌表情询问琉璃。琉璃已经出现疲惫的神情。
——带我到行政室去，给我一千元，脱掉我的裤子。用这个去买晚餐的泡面或面包吃。如果我说不要，有时还会多给一千元。
提问的人速度变得缓慢。琉璃不晓得是不是无法专心，用脚踩着掉在地上的秋海棠花瓣。
“第一次被行政室长带去是什么时候？”
——我想不起来了。在宿舍的朴宝贤老师过后不久。四年级刚开始。我因为朴宝贤老师的关系好痛，哭着说不要，逃跑了。可是行政室长让我躺在接待室的桌子上，把我的双手和双脚……
手译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停了下来。琉璃泰然自若咔嚓咔嚓地吃着饼干。大家都盯着手译员看。手译员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自己的同学，也就是在人权运动中心工作的男干事。他的脸上满是埋怨和惊愕，好像在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的双唇颤抖着。
“怎么了？接下来怎么了。”他的同学问。
手译员的双唇抖动着，低下头去。看着琉璃的姜仁浩用低沉的声音说：
“……被绑起来了，绑在桌子上。”
45
手译员点点头。年轻的女干事再次尖叫。
这次徐幼真不再对她使眼色了。年轻的手译员低着头咬牙切齿。他觉得好羞耻，好像自己就是对琉璃进行性暴力的犯人。不管怎么样，他身为男人，不，身为一个成人，还不懂女人的男人，无法在这位残障女孩儿面前抬起头来开口。他的头颤抖着，左右晃动着。蹂躏这单手就能捧起的小鸟般轻盈的小女孩儿，这种人竟和他住在同一个世界，仰望着同一片天空，真是令他恐惧。琉璃没察觉到众人的反应继续比手语。妍豆的母亲代替疲惫的手译员，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如果不听话的话，就会被绑起来，还会被赶走，而且不给回家的车费。我最讨厌校长、行政室长和朴宝贤老师了。他们最好都受到惩罚。
琉璃打了个哈欠。
46
姜仁浩突然想起巴基斯坦和非洲儿童那空洞的眼睛。痛苦最极限的状态是毫无感觉。他不由地想起女儿世美。如果世美是儿子的话，或许他不会那么痛。
“今天先录到这里，最好将琉璃送到庇护家园比较好。不能再回到有加害人的地方了。妍豆也是一样。妍豆妈妈，如果家里有困难的话，也可以把妍豆送到那里去。我们明天会联络琉璃的监护人，也会向警察申报琉璃的案件。”性暴力咨询所所长说。
此时妍豆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起身。
“老师，就算有困难我也要把妍豆带回家。我得全部重新考虑，包含要不要休学。还有……不好意思，琉璃，我们妍豆的朋友，今天可以让我带回家吗？”
徐幼真想要问些什么，然而妍豆的母亲似乎无法再忍耐，啜泣了起来。
“就算那个孩子的妈妈是个多么贫穷、无力、没知识的人，就算那个孩子耳聋，但遭遇这样的事，孩子哭着叫妈，在黑漆漆的宿舍里面，一个小孩儿独自留在那里，不晓得哭了多久，想到就让人好心痛……我们也不会这样对待掉出鸟巢的小鸟，怎么会有对这么小的孩子做这种事的家伙呢？老师，虽然我不是她的亲生妈妈，可是只有一天也好，也想要给她温暖，做好吃的饭给她吃。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能做的只有这些而已。希望你们一定要惩罚那些人，不要让这种事再发生了……我们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力量……你们一定要惩罚他们，一定要。”
妍豆的母亲擦干眼泪。徐幼真咬着嘴唇说：
“我们会的。性暴力咨询所所长明天早上会去你那儿接琉璃，就这样决定了。还有，妍豆妈妈，得先有心理准备。警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们明天起会将录影档案发送到全国的所有电视台、首尔人权委员会、雾津教育厅、市政府和我们知道的所有地方。采访开始时会需要你的证词。我们也需要帮忙。这里全部的人都一样。”
徐幼真轮流看着每个人，最后看着手译员。年轻的手译员以困惑的表情盯着同学，然后开口说：
“原本我抱着轻松的心情来到这里，却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学手语……但是，我愿意帮忙。”
姜仁浩默默走到办公室的角落，将几乎快睡着的琉璃背在背上。将这么轻盈的孩子绑起来，脱光了殴打，对这么年幼的孩子施暴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姜仁浩背着琉璃，雾津的街道上笼罩着薄雾。
47
傍晚时分降下的雾，清晨时让雾津市就像掉进牛奶桶一样。位于偏僻海边的慈爱学院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姜仁浩只能开着车去上班。看不见前方，车子只能缓缓前进。摸索前行的车接近校门时看见一个形体，好像要从白色的液体内窜出，他吓了一跳连忙踩刹车。在校门口前，路很狭窄，只要有人挡住，车子就不能通过。姜仁浩放慢速度，缓慢接近，看见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对方举着写了斗大字体的纸张面对车子站立，他反射性地按了按喇叭。是几天前在校长室前被拖走的生活辅导教师，名字应该叫作宋夏燮。他踩了刹车停了车。
他手上拿的纸张上写着“我遭受了不当解雇”的端正手写字体，在雾中看起来就像字幕。他脆弱地站在白雾里面，好像电脑画面的游戏人物，在跳出“请问要结束游戏吗”的对话框后，一有人按下“是”就会随即消失。他看起来异常不安。宋夏燮紧闭的唇形似乎在说：“我觉悟了，就算得死，我也不会退却。”偶尔因呼吸急促松开嘴唇时，如同秋天的风吹过，脸上充满恐惧。
他还是穿着上次那身黑西装。姜仁浩想象今天早上他打上正式领带，穿着利落的西装，穿过浓雾来到这里。这样想之后顿时热泪盈眶，他低下头来望着仪表盘。
此时从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是一辆蓝色的车闪大灯，对着他狂按喇叭，因为浓雾的缘故，在瞬间他无法分辨究竟是校长还是他的双胞胎弟弟行政室长。对方的远光灯闪烁着，连浓雾也完全无法阻挡，他又发神经地按喇叭。黑衣警卫从宋夏燮站立的白色画面后方跳出来，开始和他拉扯。蓝色车的喇叭声更大了。警卫一边拉着宋夏燮，一边向姜仁浩露出不悦之色，姜仁浩只能驱车向前。他似乎听见宋夏燮的喊叫声穿过浓雾。他虽然是聋人，但却是能说话的人。
“解雇是不正当的，我没做过这些事。”
昨天从这里带琉璃下班时，姜仁浩完全没料想到今天会以这种心情迎接早晨。短短的一天，自己体内所有东西完全改变了。此刻的雾从高处沉降下来似乎要占领一切，他感觉慈爱学院那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在雾中隐约闪现，仿佛在偷窥他。此时从他背后传来一连串咒骂声：
“那个白痴家伙，除了呆呆看着那个聋子之外就没其他作为了吗？”
姜仁浩觉得好像有人抓起自己的后衣领，突然间不晓得这里是哪里，仿佛自己被弹出了宋夏燮的白色电脑画面。他反射性地回头看，迎上行政室长在车内充满敌意的目光。
“原来是菜鸟。最近麻烦的事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看什么看？臭小子。”
姜仁浩闭上眼睛。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行政室长该不会误以为自己是聋人老师吧！他的呼吸加速，就像想搭地铁，爬了层层阶梯到了地铁站后却看见丛林里的土狼，但他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也没有感觉，有的只是女孩儿骇人听闻的陈述。事情逐渐变得明朗，姜仁浩的嘴巴紧闭，开门走下车靠近行政室长，用沉着的声音说：
“不管怎么样，为什么骂脏话呢？那人就站在我面前，即便我叫他让开，那个人也听不见！”
“滚开，你也想变成聋人吗？真是倒胃口。”
行政室长跨出车外，擦身而过，差点儿将姜仁浩推倒。
——给一千元……躺在桌上将双手和双脚……不听话的话……连回家的车钱都不给……
想起了琉璃面无表情的脸孔。不，并不是面无表情。再回想起来，这个孩子松软的嘴巴和黑色的眼睛似乎在冒烟，就像尚未苏醒的休眠火山，纵然很微弱，却一直在那里。而今天早晨，隐约感觉到这缕轻烟似乎从自己的鼻子中喷出了。
姜仁浩进入校舍内，突然畏缩了一下，走廊仿佛散发出一股腥臭味。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酸苦的味道让他阵阵作呕，他再次走出来，点上一根烟。突然对于自己没能拥抱完成陈述后的琉璃感到后悔不已，当时他压抑自己的讶异，没去想到孩子。妍豆的母亲收留那个孩子一天，他真的很感谢。现在他终于了解所谓的父母是什么意思了。
宋夏燮现在朝向校门站着。纸张上写的字已经皱成一团，被雾浸湿，失去了形体。姜仁浩意识到注视着自己的警卫，压低声音咳了几声，然后靠近宋夏燮。宋夏燮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将徐幼真的名片递给宋夏燮，宋夏燮看看名片又注视着姜仁浩。
——可以帮助你的人。去那里吧！
两名男子四目对望。宋夏燮微微摇着头向后退了几步。姜仁浩知道他不可能再相信这个学校的任何人了，他后退的身影变得模糊，有如被雾庞大的嘴巴吸入了。
姜仁浩再次进到校舍内。跟他预期的一样，他一回去教务部长就叫他过去。昨天他在慈爱院取得外出许可，是陈琉璃的外宿问题。
“实际上她的监护人奶奶来了。啊啊！我昨天忘了告诉你吗？她说要先带回家，所以我昨天才帮忙。”
姜仁浩用和徐幼真套好的话回答。
教务部长歪着头表示疑惑，然后说：“那么就要填外宿申请书啊！”
今天人权运动中心的一名干事到琉璃山上的家去接琉璃的奶奶来雾津，如果没能成行，说明情况后至少也能拿到琉璃的转学同意书。和妍豆的情况不一样的是，琉璃的案件警方无意启动侦察，只能随机应变了。
此时手机振动，是妻子的短信：
你什么时候回首尔？不是说发薪水那天要回来吗？要请我和世美吃东西呢？我们最近最大的乐趣就是想爸爸回来的时候要做什么。
48
“有这种事……是谁说的？”
坐在对面的雾津教育厅的崔秀熙奖学官问徐幼真。
脖子纤细修长，给人些许强悍印象的奖学官，丢了一包绿茶包到茶杯内，抽出面纸擦拭茶几上的一两滴水渍，仔细折好面纸丢入垃圾桶内。她一直没看徐幼真，这时顺手用纤细的手指抚平紧身裙上的皱褶。她这些动作计较的是时间。身为一名乡下小学老师出身的女子，能一路爬到今天的位置，她自认自己比任何人都正直慎重。可是现在剪着西瓜头、个子矮小的女子所拿来的案件，是足以动摇她一辈子成就的事件：再加上下个月就是女儿的婚礼，李江硕、李江福兄弟是重要的来宾，之前李家的孩子结婚自己可花了不少钱。首先要镇定下来。她默念自己每次都会诵读的祈祷语：
“愿望实现吧！拥有想要的。我们恳切的渴望，主会全部给予。”
她挺直腰杆，小心翼翼地伸展双腿，看着徐幼真放在桌子上的物品。
“这是孩子陈述的影片光碟，另外是陈述书。我们正式要求解雇慈爱学院理事长，由官方指派理事代替理事团，惩戒加害人。”
人权中心要求面见已是第四天了，原本打算拖一天算一天的崔秀熙奖学官，从一开始心情就不太好。
徐幼真对这次会面虽然不抱期待，不过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她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从容地开口：
“原本向警察报案的只有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被慈爱学院校长性侵，但经过调查后，发现校长、他弟弟行政室长，还有一名生活辅导教师，对另一名智力障碍女孩儿，也就是多重障碍儿童持续进行性暴力。我们相信调查后或许还会出现其他受害者。这两起已经跟警察报案了，事态严重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只要看了这盘光碟，听了孩子的陈述，就会知道这不是谎言。”
崔秀熙奖学官听见“性暴力”一词，皱了皱眉头，不晓得是不是曾经听人说过，她就算皱眉头也很好看，因此展现出非常自信的表情。对五十岁出头的女人而言，她的确拥有美丽的脸孔、纤细的身材，以及过人的自信。她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心中的冲击，喝了一口茶。李江硕校长和她丈夫都是雾津灵光第一教会的长老，也是一个月举行一次、由热爱雾津人士所组成的“无限爱”的社团成员。她纳闷今晚在枕边告诉丈夫这些事，他究竟会说些什么。这么好的人，做出这些事，究竟是真的吗？她想起在高尔夫球场上面带微笑不发一语的李江硕，她无法相信。他从来不曾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纤细美丽的她。从这一点来看，崔奖学官身为女子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嗅到了陷害的味道。
“很抱歉。等一下。那个……暴行是在上课时发生吗？我想问是在上课时间发生的事吗？”
徐幼真思索着，想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看光碟就知道了，严格说来，就是学生下课后，吃晚餐回到校……”
“啊！如果是下课后，就不在我们职权管辖的范围内了。”崔秀熙奖学官笑着这样说。
她看着徐幼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立刻从座位上起身按下内线。不久一名男职员走进来。
“金课长，慈爱学院的宿舍慈爱院发生意外，那是我们管辖的范围内吗？”
“不，那是市政府的权责。”
奖学官以一副权责已经厘清，再也无话可说的样子望着徐幼真，仿佛是说：只要想到就觉得头痛肮脏，拜托快走吧！
徐幼真愤愤不平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校长、行政室长和生活辅导教师在学校内对学生性侵和性暴力，如果不是由教育厅管辖，到底……是哪个单位主管？这像话吗？”
“所以说啊，慈爱学院是由我们主管，可是慈爱院，也就是生活宿舍则是由市政府社会福利课管辖。你去那里就对了。慈爱学院的学生下课后回到宿舍，下课后发生的事件就是慈爱院的事。呵呵！那就是由市政府管辖。”金课长留意着奖学官的神情，以一种世界上再没有这么明白的真理的自信口吻说道。
“什么？慈爱院的院长也是李江硕不是吗？他的弟弟是李江福。再加上孩子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学生被校长、行政室长和老师性暴力，而且是在学校内发生的，你现在是说这不是教育厅主管吗？”
徐幼真的声音高亢。崔秀熙奖学官回到自己的位置翻阅其他文件。
金课长拿出对待什么都不懂的可笑大婶的耐心，露出笑容。
“呵呵！这样想也有道理，可是行政就是这样。呵呵，请到市政府去吧！
金课长笑了笑，不愿意再继续周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