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后照镜看见了在雾和黑暗之中消失轮廓的慈爱学院。点亮宿舍窗户的灯火在浓雾之中变得苍白。慈爱学院就像一栋孤立的城寨。雾津的特产浓雾，像厚重的屏障一样将学校隔离开所有的视线。起雾之后，雾中发生什么事，外界根本无法得知。
浓雾之中，暗淡的前照灯内出现了某人的形体。他放慢速度，是陈琉璃。琉璃看到他的车停下了脚步，手上仍然拎了一包饼干。他摇下车窗，琉璃看着他，嘴中咔嚓咔嚓地嚼着饼干。孩子在这么晚、再加上起了浓雾的时刻，这样随便跑到宿舍外面看起来很危险。她是智能障碍三级，只有幼儿园生程度的认知能力的多重障碍儿童。身材比一般的少女娇小，他却意外发现她有个成熟的胸部。
琉璃认出他时露出了微笑，和昨天看到他害怕尖叫的情形不同。她的眼神清澈天真。他向琉璃微笑，比手势要她快点儿回去。琉璃害羞地朝学校跑去。他停在路边等待琉璃进入学校内。这是从村庄通往慈爱学院的路，没有其他来往的车辆。他看着琉璃迈入雾中的校门后，才开车出发。这期间妻子发来了短信：
我们认真地生活吧！我也会好好忍耐。我很抱歉，我也爱你。
确认妻子的短信后，他突然成为虔诚的教徒，想向某人祈祷。想拜托神明守护他们。他，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世美，失去弟弟的民秀，脆弱天真的琉璃，还有他在雾津的停留。
20
那天晚上，警卫看着电视的歌谣节目打着磕睡。短发少女在雾中摸索着走出校门，两手空空，没有穿外出服。迈出校门后少女开始跑了起来。潮湿的雾让少女呼吸困难，抵达距离校门一公里的公交车站时，少女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公交车站有个穿着老旧黑色西装的男子正在等待着。他用焦躁的表情转着手表，催促少女进到自己的车里。车子往雾津市区方向出发。就像戏剧结束拉下帷幕一样，雾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21
隔天早晨，姜仁浩提着购物袋敲响了行政室的门，不管这最后一次是所谓的背叛、妥协，还是无责任心，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活了三十四年，也不是个可以问心无愧的人。曾经偷偷背着妻子和酒店女子过夜，做生意时也曾逃漏税。看到同学发达开着高级外国跑车，就希望他能在快速的时间内破产，也对朋友的美女老婆有过异常的情欲。然而似乎从未答应过如此露骨的行贿，也是第一次如此委屈自己来上班。他再次想起妻子的话。如果他是个有钱人，有富有的家庭，能继承庞大的土地，或许也会为听觉障碍儿童捐赠超过这十倍的金钱。
打开行政室的门，意外发现昨天和他在校长室门口碰面的雾津警察局的姜督察来了。行政室长和姜督察正在谈论什么严重的话题，一瞧见他，两人都快速露出假笑，想要强调没什么事地干咳了一声。有别于一派轻松的姜督察，神色紧绷的行政室长李江福的视线快速地扫视过他的购物袋。
“啊，姜老师……那个，放在那边桌上就好了。”
姜督察和姜仁浩四目相望，眼神在空中强烈地碰撞。姜仁浩感受到一种原因不明的攻击性。姜督察带着老练的微笑说道：
“我们又见面了。雾很浓，昨天晚上一定很害怕吧！听说你是从首尔来的，浓雾一定让你很不知所措。不晓得是不是地球暖化的缘故，最近雾变得越来越大了。”
姜仁浩感受到不必要的关心语气。或许是察觉到他提的购物袋上印有银行的标志。
“啊！对啊！”
姜仁浩走过他们身边，将装钱的购物袋放在行政室长李江福的办公桌上。在警察的面前公然犯罪，有种令人不悦的紧张感，让他的动作僵硬。
“首尔人应该也想知道。雾津，该怎么说呢？也有特别之处。虽然喜欢首尔，可是该怎么说呢……对于首尔这样的地方有某种情结。长期定居在首尔的人回到故乡，都充满着不满。这里为什么这样，那里为什么那样。可是实际上却在首尔缴税，也在首尔买房子，只不过是来这里投资土地罢了。当然……我这可不是在说姜老师。”
姜督察的话变多了，姜仁浩只能待在他们身边。然而他们也没叫他坐下，他礼貌性地微笑准备离开时，姜督察再次开口：
“找一天一起喝一杯吧！雾津是个吃喝玩乐还算不赖的都市。”
22
进入班级后查点人数，没看见妍豆。他知道住宿的学生如果身体不舒服会事先通知，可是早上和宿舍生活辅导教师开早会时却没听说任何事。他走到妍豆的位置问其他学生妍豆到哪儿去了。
大家都眨眨眼睛，比画“不知道”的手势。他在黑板上简单地写下早上条例事项，就回到教务室了。
坐在旁边的朴老师正在殴打一名三年级小男孩儿的脸颊。出手非常凶狠，毫不留情，然而坐在教务室的其他人都假装没看见。学生似乎已经被揍太多次，脸颊泛红浮肿。姜仁浩想坐在位子上的瞬间，男孩儿摇摇晃晃地和他撞在一起。他假装要抓住男孩儿，迅速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稍微远离朴老师的位置。朴老师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摊开双手说：
“不管到哪里，这些家伙都没血没泪……在学校内撒野，再被我抓到就杀了你。”
男孩儿是听觉障碍生。他听得懂老师对自己的指责吗？以初中三年级而言，男孩儿的身材矮小，也感觉不到这个年纪的反抗心。泛红浮肿的脸低低的，斗大的眼泪不断滑落。
“快滚！”
朴老师用脚踢他。男孩儿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务室。尴尬的沉默萦绕在朴老师和他之间。虽然是同事，但是无法开口问为什么要痛扁学生。
他去找教务部长询问妍豆缺席的原因。教务部长用忘记提起的表情说：
“昨晚无故离开宿舍后又回来了。现在和学生部长在面谈中，面谈结束后就会回教室了，应该是这样吧！”
“那个，学生现在在哪儿呢？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
教务部长什么都没想就回答：
“应该在电脑室。”
既不是面谈室也不是学生辅导室，待在电脑室真的很奇怪。他第一节没有课，准备上二楼前往电脑室。
刚爬到二楼，就看见姜督察和行政室长从电脑室走出来。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在策划什么阴谋，送走姜督察的行政室长再度回到电脑室里。他赶紧退回。刚才在行政室时姜督察对他表现出过度的关心，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他走到楼梯中间的平台，取出手机，望着窗外，假装和某人通话：
“对！是我。我来到雾津了。这边的学校？还可以……”
他的背后传来姜督察经过的声响，脚步在他背后停留。像是被逮到的现行犯，他的后脑勺感受到一股寒意。姜督察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快速地下楼了。
他像是结冰般地站在原地。聪明伶俐的妍豆为何无故离开宿舍，姜督察和行政室长为什么撇开担任班主任的自己，把学生带到电脑室，这真的很奇怪。回到二楼，二楼走廊很安静。他走近电脑室，和教室有点儿距离的电脑室里传出高喊声。
23
“是谁教你的？嗯？”
沉默。
“谁叫你这样做的？谁开车载你？是谁？”
沉默。
“不快说的话，就把你抓到警察局去！”
之后听见一阵少女的尖叫声。姜仁浩抓住门把手，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心传达到脊背。或许就像昨天的女厕门把手一样紧紧地上锁了，茫然的期待和恐怖包围着他。门把手顺利地转开了，反倒让人害怕起来。
仿佛偶然跨出的脚步陷入沼泽中，姜仁浩睁圆双眼仰望着不真实的恐惧。他尽可能安静地推开门。电脑室放置电脑的书桌上都有高耸的隔板，什么都看不见。应该是学校太安静了，他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听起来太大了，有人高喊着：
“是谁？”
“啊！我们班的学生在这里……”
姜仁浩用慌张的声音回答，走近声音的来源。跟他猜想的一样，妍豆在那里。妍豆身边的不是学生部长，是行政室长和另一名女子。他第一次见到的脸孔，应该是女子宿舍的生活辅导教师。她将行政室长的话用手语翻译给妍豆听。
“那个，因为我们班的学生缺席，教务部长说……应该在这里……”
还没搞清状况就卷入其中，他尽可能压低声音想取得谅解，强调是教务部长告诉他的。理应的介入却有种罪恶感，有点儿太离谱了，不过他想充分展现出卑微。行政室长是校长的弟弟，也是创办人的儿子，没有必要忤逆他。来到这所学校任课，才过了一天，他就自动有这种反应。
“你们班的学生？你算哪根葱？还不立刻给我滚出去。”
一瞬间妍豆看着姜仁浩。不晓得是因为头被打，还是头发散乱，她的脸庞充满恐惧。恐惧中的妍豆的眼睛发出了闪耀的光芒，就像是黑暗的海洋发出青光的求救信号。然而在行政室长的怒斥面前，光芒逐渐变得微弱。
“还不知道我们班的学生犯了什么错，但我身为班主任……”他意识到了妍豆眼中消失的求救信号，下意识地慢慢说。
“未经许可就离开宿舍，而且还是在晚上，这是无法原谅的事。再加上已经是大女孩儿了。”女子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姜仁浩说。
瘦长身躯的女子梳着马尾辫，话语中透露出金属般的寒冷。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浓妆的缘故，她看起来很凶狠。
“话是这样说没错，先让学生上课，等一下放学后再说……”
“真是的，你这家伙是从哪儿跑来的？你现在是在教训谁啊？你没看到连警察局都派人来了吗？现在学校都被搞得天翻地覆了，你不想当老师的话，还有很多人排队等着呢！”行政室长以令人无可奈何的表情，带着微笑说道。
姜仁浩心想，就算是在听不见的孩子面前，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学校；就算是约聘老师，好歹也是老师。然而行政室长一点儿都不客气。
姜仁浩想起从昨天早上就包围着他的野蛮的预感，正像海边的腥臭味，团团围着他。像心脏被子弹命中一样，他晃动了一下。
24
那天下午课都上完了，妍豆还是没回到班级。学生们的脸上再次浮现面具般的僵硬神情。昨天第一天上任，有一种搅动一池污水的心情，今天则有一种进入满是污水的浴池，连头都沉到水底的心情。他完全不懂怎么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怎么会有这样的语气和行为。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自己的存在简直就像湿透的卫生纸被冲进马桶一般。虽然还不至于到中枪的程度，但不安感仍然在持续。
下课后他先进入慈爱学院网页查询妍豆的宿舍生活辅导教师。八位生活辅导教师中有一位梳马尾辫的女性，二十五岁，名字叫润慈爱。不晓得她和慈爱学院有什么关系，因为慈爱这个名字，他再次检阅她的档案。
打扫完教室，学生们回去后，他到宿舍找妍豆，女学生的宿舍在慈爱院三楼。他通过慈爱学院和慈爱院联结的长廊，寻找妍豆的房间。初中一、二、三年级的女学生，六个人共同使用一个房间。有三个双层床铺，窗户旁摆放着大型书桌。窗外远处的沙滩，就像大型爬虫类的背一样弯曲延伸，打开窗户的白色蕾丝窗帘，微风正从窗外吹拂而来。清洁状态很好，家具也不算太老旧。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听说学校得过教育厅的表扬，是个不错的福利机构。倘若他不晓得所有的不安，来到此处拜访，或许会交出一份佩服不已的报告，赞许教育厅对于孩子的帮助照顾。
看到他进来，四名学生从座位上起身，一脸相当惊讶的表情，只有琉璃还坐着。智力障碍三级，抱着小熊玩偶的琉璃，脸上充满了惊恐。
——妍豆在哪里？
他用手语询问四名学生，学生没回答。表情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而是我们不能说。
——琉璃啊，你和妍豆不是朋友吗？妍豆在哪里啊？
琉璃的视线往下沉，抚摸着小熊玩偶的头。如果再继续抚摸，老旧的熊玩偶似乎会破裂，棉花也会掉出来。琉璃顽强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想起通过子音和母音能够传达的内容不到百分之十。子音和母音组成的语言，说话时的音色、前后脉络再加上说话者的态度，才能完全填补其意义。刚开始用即时通讯工具时，他经常在线上和妻子吵架。这都是因为网络空间无法彻底传达肢体语言和音调的缘故。不，不仅仅适用即时通讯工具对话，他想起了女儿世美。被骂之后，五岁的女儿说：“我讨厌爸爸！”然而前后的脉络、情况和世美的肢体语言，都没有说“我讨厌爸爸！”在他心中的翻译是：“爸爸对我不好，我好难过。如果爸爸多疼爱我一点儿就好了。我想从爸爸身上得到爱。”这是很简单的事。他爱女儿世美，因此能够立刻接受女儿的语言意义。
脑海中浮现出的世美的脸庞上交叠着早上妍豆眼神中短暂明灭的青光。姜仁浩试图用拙劣的手语传达心意，他再次说：
——我真的很担心妍豆。
学生们互相对看着，比起小手势，似乎是在叽叽喳喳地讨论，是他无法理解的手语：
——告诉我吧！我真的很想帮妍豆。我愿意帮你们做所有的事。
做梦也没想到当了老师后会对学生用这样的词汇。
“你现在在这里演戏吗？你又不是当119救难队员才到那里的。够了吧！”
阻止他到雾津担任特殊学校老师的事业伙伴，可能会这样对他说。
“人生是终极的。你曾经帮过别人吗？帮助只是为了填满帮助者的自满罢了。算了！别人开口时再帮忙也不迟。”
他曾经在朋友想帮助不幸的徐幼真时这样说过。
“你为什么这样？不要再伤害我的自尊心了。”仿佛听见来自妻子的声音。
他在妻子的话语面前始终低着头。善良年老的姜仁浩在心底说：
“说真的。你其实不像对徐幼真说的那样，为了做好事才来到这里的。你只不过是为了领薪水才来到这里的。当然，一边领薪水，一边做好事也不错，OK！可是就到此为止吧！你活了三十四岁，经过了无数次失败，还不懂吗？你还不如一个智力障碍三级的女孩儿。这样的话，就去领救济金吧！开玩笑的！那么现在就用担心的表情询问她们，立刻回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你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都是因为学生不愿意回答。你昨天才刚到这里，什么都不晓得。你以为你在拍悬疑电影吗？就这样吧！”
下班时可以约徐幼真出来，一起喝一杯烧酒，说说话。
“学姐这样，我也是如此我们只是巨大社会的零件罢了。少了我们两个，世界依然能够运转。我们去KTV吧！都是这样！都是这样。我们去唱歌吧！”
然后从KTV出来后送她回家，喝醉的他经过私娼寮时或许会去找斜眼看人的小娼女。
运气差，或是运气好的话，那名女孩儿或者会抓着自己咯咯笑着说：“散发首尔滋味的叔叔。”他将毫无招架之力跟随她而去。把这些都看在眼底的徐幼真会用无可救药的表情问：
“姜仁浩！你真的想这样过日子吗？”
“我不想，可是没办法。大家都这么做！”这样回答就好了。
然而，起身的琉璃意外地拉住他的衣袖。
其他四名少女的脸上就像黑暗中的火柴熄灭一样，充满着恐惧。他知道了，琉璃，智力障碍三级的琉璃会带领他前往恐怖的根源，这是他盼望的，同时又是他完全不希望发生的。
25
将熊玩偶抱在怀里的琉璃，在阴暗的走廊上抢先走在他前面。他跟上来之后，她就快速地跑在前面，在远处转过身等他慢慢走过去，似乎是在说要间隔三四步跟上来。下课的男学生为了用电脑聚集在一起，准备前往电脑室，看到他之后点头致意。
风似乎很强劲。宿舍窗外可见，字形的学院建筑，教务室的灯光在浅蓝色的夜晚之中闪烁着，窗外的树枝像松开的头发般随风飘扬。他迷惑地跟着琉璃走。走在前方的琉璃的脚步，出乎意料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像小天使一样轻盈地飞翔在走廊上方。姜仁浩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回荡于阴暗的走廊，跟随琉璃爬上顶楼。琉璃停下来之前，他听见的声音居然是转动中的洗衣机的声音。阴暗的走廊尽头，唯一亮灯的地方就是洗衣室，看见他察觉之后，琉璃轻轻转身走了。琉璃穿着的深蓝色衣服消失在走廊的瞬间，洗衣室内传来尖叫声。
他打开洗衣室的门。宿舍学生自行洗衣的宽敞作业室，在大型洗衣机前，有三名块头高大的女孩儿聚集在一起。片刻间，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两名女孩儿在两边抓住妍豆的肩膀，另一名将妍豆的手强行放入洗衣机内。有安全装置的洗衣机脱水功能正在停止中，然而滚筒仍然以快速的速度转动着，妍豆放声尖叫。
“你们在做什么？”姜仁浩不知不觉地大喊。
回头的人只有一个，是润慈爱。她尖锐的眼睛和他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