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车驶进被白雾笼罩的隧道。雾就像白发魔女张牙舞爪的头发,开始缓慢包围他的车。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在钓鱼场掉入水中的记忆。为了捡起掉落的钓竿,掉入蓄水池时,缠住他的脚的水草,那种光滑又黏腻的触感,当时他放弃游泳,向一起钓鱼的朋友求救。交错的水草触感似乎将他吞噬了,全身无力。他很会游泳,但是派不上用场。看到雾突然浮现的记忆,有种不祥的预感。总之如果一个不小心,这段旅程会是终点。这种无力的恐惧让他的后脑勺变得紧绷僵硬。他咽了一口口水,打开自动导航系统。自动导航系统在雾中向他命令:
“前方为浓雾注意地区。请在一公里处右转。”
他右转了。
8
慈爱学院耸立在雾中。姜仁浩开进校门,想在停车场停车时,看到一辆蓝色的高级轿车在他旁边发动了。本来想开窗户说话,然而蓝色轿车的驾驶似乎觉得浓雾没什么大不了,启动车子出发,并以惊人的飞快速度穿越白色浓雾的墙消失了。车窗内隐约可见一头稀疏的头发、一张漠然无谓的脸孔,这就是他看见的全部了。他在浓雾弥漫的停车场小心翼翼地停了车。海边刮起风时,庞大的慈爱学院像是被掀起布幔般呈现出全貌,随后又再次被浓雾覆盖。他下了车。进入雾津后的二十分钟,比开车到雾津的四小时还要战战兢兢。感觉到肩膀的酸楚,他举起右手,轻松地转了几圈后,再次叼着烟。他听到某个轻盈的东西正在接近,声音啪沙沙啪沙沙的,越来越近。是个小女孩儿的身影,从浓雾中走了过来。是女孩儿口中咬碎的饼干声。剪着一头西瓜皮短发的女孩儿,身材娇小,身躯干瘦。女孩儿一手拿着一个饼干袋,一手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塞进嘴里。
“喂!小女孩儿!我有话……”他先开口说道。然而女孩儿专心吃着饼干。他瞬间想起这里是听觉障碍儿童的学校和宿舍,觉得想和别人对话的自己似乎显得有些可笑。就在他独自默默思考的时候,小女孩儿发现他了。小女孩儿口中轻脆的饼干声慢慢停了下来。他尝试想要用来这里之前学过的生疏手语进行沟通。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然而他伸出的手还没比完手语,小女孩儿的眼中浮现了荒谬古怪的恐惧,发出暗哑的尖叫声,回头开始狂奔了起来。
“呜呜呜……”
他只是用眼神追逐跑走的女孩儿。浓雾将女孩儿吞没了,什么都看不见。难以用子音和母音标示的尖叫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9
“好像是因为浓雾的缘故。”
听取金警官报告时,姜督察的手机收到短信,开始振动。姜督察一边听报告一边用眼睛确认信息:
哥,我真的生气啦!不是说今天要来吗?
姜督察的手指头上还残留着“野花”咖啡馆的美淑的白皙大腿的美妙触感,不知不觉露出一抹微笑。
“听不见声音,因此没听见火车声。也可能连火车来都没看到。”
“对啊……因为雾很浓。”
姜督察一边随口附和金警官,一边按着手机按键:
你忍耐几天吧!虽然说没有耐心是你的魅力……今天晚上工作结束后,我请你吃活章鱼,好吗?
他按下短信的发送按钮后,察觉到金警官的嘴角似乎有一丝不快。姜督察慢慢将手机放在桌上,观察金警官的表情,用苦恼的样子抱住头。
“没有什么特殊事项吗?”
“是意外。可是孩子的裤子口袋内有个奇怪的东西。”
金警官拿出一个塑胶证物袋放在姜督察的桌上,里头是沾了血渍的纸条,像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写着‘李江硕’‘朴宝贤’。还画了个大叉。”
在一刹那,想起了“野花”的美淑的姜督察,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了。
他好歹是个侦察员。出于本能,他从金警官的话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滋味。姜督察看着装在塑胶袋内的染血纸条。李江硕是慈爱学院的校长;朴宝贤,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学校宿舍的生活辅导老师。他记得自己参加过一次晚间聚会,李江硕在场,朴宝贤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眼神狡猾、脸色暗沉的人。整个晚上李江硕都对他露骨地冷嘲热讽,而他总是默默低着头。姜督察记得这个卑屈的家伙。对,他的名字就叫朴宝贤。
“好。你可以走了!慈爱学院由我来联络。”
他看着金警官离开后,再次发短信:
哥能帮忙解决的只有三百万元。
姜督察突然觉得很轻松。妻子总是称赞他的运气真好,需要什么就会发生什么,而且都对他相当有利。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上个月起浓雾的那一天,掉落至慈爱学院运动场尽头峭壁下死亡的一名女学生尸体。铁轨,峭壁,两个月,两具尸体,慈爱学院的学童。峭壁一案已列为意外,铁轨一案可能同样如此。这都要怪雾津的浓雾。他看着雾津警察局的窗外微笑着。雾渐渐散去,窗外的汽车逐渐呈现出轮廓。雾也有紧急的时刻。是啊!小心翼翼的生活,总是会有紧急的时刻。
10
虽然家当不多,不过搬家就是搬家。如果这些家当都在原位,或许不会去注意,但因为搬家,才发现搁在一起的家当多么寒碜。姜仁浩在租来的四十平方米的公寓的厨房内整理他的生活用品。锅子、咖啡杯、水杯还有几个小盘子,这些就是他全部的厨具了,将这些东西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柜子里,再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厨房桌子上,就这样有了离开自己的家、展开新生活的真实感。就像大学时到朋友住的宿舍参观一样,有种新鲜感。此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徐幼真。
“你真的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
徐幼真放下购物袋里的欢迎礼物,大方地向他伸出手。两人握着手相视而笑。她是他大学上一届的学姐。来这里之前,他从同学那里听说她定居在雾津的消息。他徒劳地找不到出租客房,通过几次电邮和短信后,她帮他找到这栋大楼。然而距离上次见面,也就是大学毕业后,几乎已经过了十年了。他在她的脸上寻找他记忆中的那个短发女大学生的影子。然而似乎历经了许多辛酸,现在他面前的她已步入中年,失去了原本的光彩。
“徐学姐离婚了,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孩子好像身体不太好。生活过得很苦……”一个大学的同窗好友在一次酒酣耳热之际突然有感而发,这么告诉姜仁浩。这名同窗曾经迷恋过她。
“真的好奇怪哦!漂亮聪明又不错的女人,总是遇人不淑,辛苦过日子。”
“你老婆是个中代表。”姜仁浩这么说,试图安抚酒醉的朋友。
大学毕业后听到徐幼真的消息,不仅是从同窗那里,从任何人那里都能充分感受到其中的惋惜。丈夫政治仕途受挫,先天心脏缺陷的孩子出生,然后是接踵而至的贫穷。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雾津的。然而在陌生都市的新家遇见她,那张喜悦的脸孔浮现出年轻时期的他看过的轮廓——也曾经纤细精致的五官。因为她的存在,雾津变得比较亲切,浓雾中的紧张感,也似乎稍微放松了。
“浓雾让我好担心,你一路上受苦了吧?可是在雾津一定要习惯雾。啊!雾散了。”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对他这样说。
看着她双手环抱胸前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真是个娇小的女子。
“我们家就在那里,开灯的那一家。”徐幼真指着前栋大楼说。
雾还没完全散去,看不太清楚,然而大概可以知道她指的位置。姜仁浩不知不觉开始数起窗户的数量。曾经奢华过的白漆,已有几处剥落,总共只有两扇窗。
“你知道我有两个孩子,母亲也跟我们一起住,总共四个人。哥哥搬到妻子娘家附近展开新事业,我也跟着来了,也需要有人照顾母亲。再加上很想离开首尔。”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刻意表现出愉快的口气。他从最后一句话感受到她坚信的想法——“我并没有不幸”,这是这次重逢他必须遵守的礼仪。
“该吃晚饭了吧?要不要到我们家去?还是找个地方……”
身为学姐,应该带好久不见的学弟到家里用餐,然而她却表现出极端不自信的样子。
“找个地方吃饭就好了,再带我参观一下雾津。”
听到他的回答,她才安心地笑了起来。她的脸颊上有一个酒窝的记忆向他袭来。他看到酒窝的那一刻,觉得徐幼真就像二十岁时来到宿舍的女朋友,突然发现未来雾津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心里夹杂着很久以前感受到的激动,他不想错过这轻松又甜美的情感。
11
两人走到街上,徐幼真在前面带路,彼此隔着两三步的距离,雾像从熄灭烛火中逸出的残烟一样涌到两人之间。这一带是雾津的繁华区,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刚到傍晚,城市看来就像刚从睡梦中清醒一般。乍亮的街灯并没有抹去姜仁浩对这个城市的初步感受,空气中散发出长期颓废的气息,有种波浪拍打着海岸临时建筑物的窘迫感。穿短裙搭配长靴,穿着衬出姣好胸部的十多岁女孩儿叽叽喳喳的,朝着酒店方向往地下层走去。撕破巷子里的垃圾袋寻找食物的野猫,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采取警戒的姿态。巷口有喝醉的年轻人扶着墙壁呕吐。
此时有个女子走过来抓住姜仁浩的手臂。女子穿着低胸衣服,留着一头长鬈发,身材非常娇小。
“大哥,休息一下再走嘛!”
不说一句话甩开手的瞬间,直觉告诉他,她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意识到停在前方看着自己的徐幼真的视线,他立即绕过身来,女子再次挡在他前面,眼睛乌溜溜的,虽然有些斜视,却散发出异常的光彩,充满着奇妙的丰满感,浓妆艳抹的脸蛋也不讨人厌。他想避开女子往前走,然而女子靠近他的胸口拼命闻味道。他奋力推开的瞬间,女子说:
“哇!大哥身上有首尔的味道。好珍贵、好棒的味道。”
一说完,女子哈哈地媚笑了起来。板着脸走过来的徐幼真,抓住姜仁浩的衣角,往大马路的方向走。
“对不起,因为肚子饿,想抄捷径,没想到却走到这里来了。”徐幼真紧咬着嘴唇说,就好像家里的耻辱被人看到,她感觉到羞耻。
姜仁浩认为这是小心翼翼的模范生特有的纯真——“所有问题都是我的责任”。然而,这样的纯真却造就了她今天的不幸。
“学姐为什么要抱歉,世界上的声色场所都是学姐的吗?”
他这样开玩笑,她才抬起头来跟着笑。
“雾津没什么建设,说好听些是历史古都,民主的诞生地,现在只是个贫穷落后的都市罢了。对于年轻人而言,以前的事有什么用?毕业后根本无处可去。”
坐在烤肉店时,姜仁浩感觉到她很后悔在此地定居。但是自己竟然也来到了这个无处可去的地方。他的脸色涌上一层阴霾。徐幼真将名片递过来,她的名字前清晰地印着“雾津人权运动中心全职干事”的职位。
“笑什么笑?”
她询问拿起名片的他。
“好久没看到……运动和中心这样的字样了。”
姜仁浩露出疲惫的表情,很想说这也可以是职业,却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徐幼真家那破旧和狭窄的大楼窗户。先前的重逢对她那种轻飘飘激动的感觉消失后,涌上了一股疲惫。她问:“对了,你怎么会想当聋哑学校的老师呢?”
他反射性地回答:“我想在世界上做些好事。”
然而她完全没察觉到他在说反话,以坦然的眼神看着他,像姐姐般笑了起来。
“不错的想法。对了,刚刚那个女孩儿说你有首尔的味道?说来丢脸,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没想到来雾津才三年,就变成村姑了……”
徐幼真倒了烧酒,像村姑一样笑了起来。姜仁浩不禁怀疑和她住在同一个社区,真的是个明智的决定吗?
12
上班第一天,姜仁浩在前往校长室的走道上,看见了一名从校长室出来、穿着褐色防风夹克的中年男子。两人对望后,男子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神锐利。带领他的行政室长朝向穿着褐色夹克的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哎呀!这不是姜督察吗?我早上已经跟校长报告过了。这些孩子,叫他们星期天不要随便外出,就是不听话。所以啊……真是的,我们已经尽力管教孩子了,可是……”
行政室长的语气就像肥皂剧的演员一样夸张。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姜仁浩听来,这是在露骨地表现“这是我的责任,但不是我的管辖范围”的心情。
“到底该说些什么?根本就听不到。”
两人说了一些突发奇想的玩笑话,爽快地笑了。也是夸张的笑声。
姜仁浩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知道他们指的是听觉障碍儿童,但也有一种“应该不至于吧”这样的想法。然而“孩子”一词和“听不见”集合起来,指的就是这里的学生,经营残障人士福利设施和学校的工作,不见得像昨天和徐幼真对话时说的“为了在世上做些好事”,然而耳闻他们交谈,也不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对话。
“我想校长一定很伤心,所以就立刻跑来看了。”
“没什么事吧?应该很伤脑筋……”行政室长搔着秃头问道。
听腻两人谈话的姜仁浩突然想起昨天在雾中看见的蓝色车内的秃头主角,该不会就是行政室长吧!
“是,那么请妥善处理吧!我们最近有太多头痛的事。”
“有什么好处理的?一定是意外。雾太浓了,驾驶员完全没察觉到。连那么近的驾驶员都察觉不到,老师该怎么阻止呢?我们已经这样判定了,不用担心。上个月我们不是也处理得很好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姜督察露出微妙的微笑。行政室长的脸瞬间变白,接着说出有些牵强的话:“哈哈,我们都是托姜督察的福才能舒服过日子的。”
姜仁浩走到写着“校长李江硕”的名牌前。校长似乎刚上完厕所,用手帕擦完手走回位置上。校长也是秃头。姜仁浩不知不觉转头看向行政室长。他觉得他们就像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脸蛋惊人地相似。校长李江硕、行政室长李江福,两人是双胞胎。
13
校长李江硕和姜仁浩面对面坐着,在他的后面,镶金边的大幅相框内,是一名男子的画像,以侧身十五度的角度看着他。
画框下面写着“慈爱学院创办人栢山李俊范先生”。创办人理事长李俊范应该是李江硕和李江福的父亲。他们长得很像,却给人不同的印象。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校长穿着深褐色的西装加上背心,而行政室长穿着灰色休闲装的缘故。上了年纪之后,地位给人的光环似乎会渗透至皮肤深层。这样想之后,姜仁浩就能将两人视为不同的人了。
“听说我那住在首尔的侄女和你老婆是好朋友。”
校长说话的速度和想象中一样缓慢,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更有权威。校长几乎不正眼看他,一边翻阅桌上的报纸一边说话。语气有点儿随便,在他听来带有点侮蔑的语气,像是在说“你这靠老婆的关系往上爬的家伙”。他今天早上刮胡子时慎重思考过,决定要当个领月薪的小市民,享受按部就班生活的喜悦。在中国做生意时,事业不大,然而每到员工领薪水的日子,就有种鲜血被蒸发的痛楚,这么一想,就觉得不管是托老婆的福也好,还是托女儿的福也好,都应该充满感恩。他为了这份喜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此只好暧昧地笑笑,微微地低下头。
“新政府一上台,福利预算不断缩水,学生也要花很多钱,真是为难啊……”
校长将看完的报纸折起来。行政室长也从位子上起身,向姜仁浩使了个眼色。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跟随行政室长的指令起身。至少要问个名字,或是握个手吧,他有点儿受辱的感觉。校长看了一下时钟,按了通往秘书室的电话按钮,用有点儿神经质的声音说道:
“叫电脑室的崔老师把我要的东西快点儿拿过来,我中午之前要出门。快点儿!”
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件。校长看起来心情不佳,应该是发生什么事了吧!跟随着行政室长走到走廊,到了窗户边行政室长转过头来,对他竖起大拇指。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行政室长。行政室长再次将五根手指张开。那一瞬间他以为行政室长在测验他的手语能力。
“那个,听说不用很擅长手语也没关系……我会认真学习。首先会用笔谈跟孩子们对话。”他吞吞吐吐地说。
行政室长的嘴巴都扭曲了。
“你这个人,要人讲白了才听得懂。本来是大张的一张(两亿韩元,约人民币100万元),但是因为你老婆是我在首尔工作的侄女的朋友,就五张小张的吧(五千万韩元,约人民币26万元)!这个月内交到行政室。不收支票。”
三十四岁,年轻的姜仁浩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
14
受到侮辱的那一刻,他才了解真正的人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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