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刑自紫檀木椅上起身,信步走向六月;六月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警惕的看着龙天刑。
龙天刑在他一步外停下,低头凝视他。
“你很怕我吗?”
六月失声反驳道:“不怕……”
“抬高声音并不能掩饰你颤抖的眼神。”
他慌措的别过头,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强装淡定无谓。
“我没有,你不要靠的太近,我会喘不过气。”
龙天刑浅浅地弯了下嘴角,浅到仿佛他的唇从未扯动过。
“我等你偷走我的心。”
六月硬邦邦地问道:“你不怕死吗?”
龙天刑抬起手抚摸他的头,这完全出乎了六月目前可以接受的范围。他突然间呆住了,愣愣的杵着,然后他逃了,像一阵突然刮风起的龙卷风,惊慌失措地冲了出去。
龙天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目光扫过桌上的蟠龙玉瑗。那并非是他之物,他却知是谁之物。
父子——倒是也好。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仅是天朝,契丹国的局势也不太平,六月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走漏了风声难保他周全,唯一之计只能将误会继续下去。
龙天刑坐下说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喝一杯。”
他的话音刚落,身着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自屋顶翻身掠进窗内。
那人干干笑道:“楼主的功力可是又突飞猛进了,我这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你发觉了。”
龙天刑自斟上一杯酒,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力进步,是教主的功夫退步了。”
那人毫不拘礼,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到龙天刑的对面,攫抓起酒壶嗅了几嗅,赞道好酒,自行满满斟上一杯,一口牛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一杯,端起酒杯满目愁苦的看着杯里清澈的液体,凄然道:“想我堂堂的魔教教主,自认治教有方,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境地。”
那人说着,仰头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枉我自诩英明却信错了人,辜负了师傅对我的期望,他老人家若是还活着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龙天刑说道:“教主今日前来想是不只是来抱怨。”
那人苦笑道:“如今我夜夙就是一丧家犬,担不起魔教教主的名头,楼主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夜老弟。”
龙天刑抿了口酒,淡淡道:“你来晚了一步,韩箫昨日便启程去了南疆。”
夜夙讶然道:“他去南疆做什么?”
“去杀你这个魔教教主。”
夜夙霍然拍桌而起:“韩箫这个大笨蛋,我已经说过无数遍韩家庄被屠不关魔教的事,是有人故意栽赃,我正暗中调查此事,他怎么就这么执拗呢?他就是一头牛,一头倔牛,非要人把他捆起来才行。”语气突然一转,“不行,我得去把他追回来,万一被那查抓住就糟了。”
夜夙一向雷厉风行,他冲龙天刑一拱手:“我就先告辞了,等追回韩箫再来与楼主喝个痛快。”不待话音落下,人已经掠出了窗外。
龙天刑放下空杯自斟,沉声说道:“进来吧。”
韩箫表情僵硬的走进来,恭声说道:“楼主为何告诉夜夙属下去了南疆?”
龙天刑问道:“你真想杀他吗?”
“我……属下也不知道。”
“夜夙此去没有两月不会回到中原,这段时间你就好好考虑一下,信他不信全凭你自己的心意,没有人可以左右你,也不要让仇恨左右了你。”
韩箫道:“谢谢楼主,属下明白该怎么做了。”
龙天刑道:“明白就好,你下去吧!”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看清了别人的心,却看不清自己的心,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想要六月来偷他的心,然而六月显然是会错了意,他倒是想知道六月会不会真的来割他的心。
012章
六月自玉香楼落荒而逃,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娘亲的房门口。
情柔坐在房里专注的缝制着衣服,她感觉到门外有人看自己,似乎还站了很久,讶异地转头,随之温柔地笑道:“月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看到娘亲温柔的笑容,他的心情不由得的有些沉重,想开心的对她笑,嘴角却好像挂了千金重的秤砣,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走过去,席地坐在娘亲的身边,伏在她的膝盖上。
“一大早就跑的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告诉娘一声,现在倒是知道撒娇了。”情柔笑道,手指轻轻地梳理少年有些凌乱的发丝。
他突然觉得喉咙紧紧的,眼睛发酸。屋子外面的天空很蓝,也很美,它看起来那么近,却遥不可及,就像那个从来都是雪白的一尘不染的男人。
“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良举不在了,他也不能守在娘的身边,娘的性子又如此温顺,他担心有人会欺负她。
情柔说道:“我打算带良举的灵柩回他在淮川的老家安葬,然后就在淮川定居下来,留在那里陪着他。”
六月问道:“娘爱杨大人吗?”
情柔笑道:“良举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对我用情至深,夫妻这么多年对我宠爱有加,算是爱的。”
六月接着问道:“娘还系着凛王是吗?”
情柔轻笑道:“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忘不了的。”
六月喃喃道:“只是忘不了吗?”
晚些时候,凛王差人送来一封书信,信是直接交给情柔的,所以六月没有机会见到信里面的内容。情柔拆开信,脸色变了又变,先是吃惊,接着面色苍白。
从信送进府,六月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又见娘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恐龙天刑在信里说了什么厉害的话,吓到了娘,如果真是如此,他定会冲去找他拼个鱼死网破。
情柔看完信欣慰的展颜,重新折起信,放进袖袋。
这一惊一乍的没将六月吓个好歹,他好奇地问道:“那个家伙在信上说了什么?”
话才出口,不想温柔的娘亲忽然沉下脸,厉声道:“你要叫父王。”
这回他愣住了,诧异的盯着娘的脸,讶然道:“娘,那个……”
“父王。”
这两天他在娘的面前没少说“那个家伙”,怎么今个儿就斥责起他来了?龙天刑到底在信上说了什么,叫娘的态度突然间转变的如此之大?
“他……”
“恩?!”
六月禁不住娘亲的淫威,举起双手妥协。“好好好,父王就父王,娘说怎么叫就怎么叫,那娘现在可以告诉孩儿,父——王,在信上说了什么吗?”一声父音拉的老长,令他几乎窒息,隔着千里,大叔的杀伤力依然不减呀!
情柔温柔地笑,笑的有些失神,轻轻摸着放在面前,还没有缝制好的新袍。月白色的料子,细腻柔软,这是上次进宫时太后赏赐给她的,一直没舍得用;宽袖的袍子,袖口点缀着米黄色的花色,那是她最爱的六月雪。
“王爷说你是皇族血脉,不可流落民间,要带你回京认祖归宗。”
说这番话时她一直在微笑,很欣慰的笑容,但他还是在她深深的眼底看到了哀伤。
“娘真的希望我认他吗?真的希望我和他走吗?”
“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好男儿志在四方,娘希望你可以出人头地,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以后跟着父王要好好学,不要辜负了父王对你的期望,不用担心娘,娘会照顾好自己,别忘了时常捎信给娘报个平安,娘就安心了。”
六月苦笑道:“如果这是娘的愿望,儿子就依您,随他走,随他去做凛王府的小王爷,做他的……”
他拂袖冲了出去,纵身掠上屋脊,随夜风狂奔,如飞燕般在夜色中飞掠。没有罡气护体,风刀子刮在脸上又酸又麻又痛,好像要削了皮去才甘心。他懂,懂娘是为了他好,所以他依她,什么都依她。
当他冷静下来,回到行馆的时候,早已是月上中天。花街柳巷都已经熄了灯火,没有了喧闹,整座洛阳城都沉寂在了黑夜里,偶尔远处的巷子里会传出几声犬吠。他站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柳树下,望着坐在烛台前专心缝制衣物的娘亲,他的眉头皱了皱,走了过去。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伴着少年不悦的声音,六月推门进了屋。
情柔叹了口气,凄然道:“娘以为你生娘的气,不会回来了。”
六月上前搂着娘亲的脖子,撒娇道:“我怎么会生娘的气呢?我不是回来了吗!是我不懂事,惹娘伤心了,笑一个,笑一个吗?”
情柔破涕为笑:“好了好了,别晃了,头都被你晃晕了,娘笑还不行吗!”
六月放开她,她咬断衣服上的绣线,起身抖开月白色的袍子,说道:“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六月愣了愣,他没有想到娘亲熬夜是为了给他做衣服,连要伸哪只胳膊都不知道了。
情柔笑了笑,帮他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六月美滋滋地摆来摆去,开心地说道:“谢谢娘。”终于穿上娘为他做的衣服了,不用再去羡慕别人了。
情柔痴痴地笑道:“果然和你父王一样,还是白色适合。”
六月猛地僵住,解开袍子说道:“这么漂亮的袍子还是收起来好,弄脏了就可惜了。”
情柔摁住他的手,柔声说道:“不要脱,就穿着这件袍子去见你父王。”她摸着月白色的袍子,眼睛湿润了,“记住,不要惹你父王生气,听他的话,京城不比下乡,做事要谨言慎行,处处都要多留心着点。”
六月屈起手指,怜惜的擦掉娘亲眼角的眼珠,柔声说道:“孩儿谨记娘的话。”
翌日,行馆,饭厅。
六月坐在桌前向外张望,情柔坐在一旁笑望着他。桌上摆着清粥、包子一些简单的吃食。
“奇怪,都这个时辰了,大娘他们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要等到早饭、午饭一起吃吗?”
情柔说道:“他们也许是临时有事,咱们再等一会。”
她的话音刚落,崔大娘三人就走了进来。
吴铁手笑道:“好香的肉包子,大老远就闻到了,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吴铁手笑哈哈的一屁股坐下,抓攫起筷子便冲白胖胖的大肉包伸去。
崔大娘啪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厉声道:“少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就知道吃。”
吴铁手搔搔脖子,红着脸笑道:“我这不是忘了吗?”
水清廉温吞吞地坐下,冲情柔儒雅地笑道:“杨夫人别见怪,他就是一个粗人,粗野惯了,有些习惯一时半刻还改不过来。”
水清廉本就儒雅,言谈举止十分得体。
情柔淡笑道:“水先生客气了,你们三位也是月儿的爹娘,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水清廉笑笑,看向坐在身边的崔大娘。
“嗯!”崔大娘板着脸干咳了一声,拿起筷子,快言道,“夫人说的对,咱们都是月儿的爹娘,用不着见外,都别愣着了!”崔大娘说着,夹起一个包子放进吴铁手的碗里,“赶紧吃吧!等会儿不是还有话要和儿子说吗!”
得知情柔当年弃子的苦衷,崔大娘对情柔的态度转变了许多,虽然还是板着脸,但不再冷嘲热讽的咄咄逼人。她们都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还是女人,若当年那人是她,怕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六月讶然道:“大娘要和我说什么?”
崔大娘摆手道:“这事不急,等吃完了饭再说。”
六月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揣想大娘和两个爹会和自己说什么。终于用完了饭,日头也已经攀的老高。
情柔吩咐人撤了残羹,叫人送来清茶。等朝廷的公文下来,她便不再是巡按夫人,一众家仆也会遣散,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无论如何是养不活几十口人的,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遣散了家仆,剩下的也只能维持她一人糊口。
六月问道:“大娘、大爹、二爹,你们有何事要与我说?”
崔大娘缓缓沉吟道:“儿子,我和你两个爹打算金盆洗手,就此退隐江湖。”
六月吃愣道:“退隐江湖?”
崔大娘三人突然决定退隐江湖,着实让六月吃了一惊,虽说以后身边没有了大娘、大爹、二爹,也许会很寂寞,但退隐江湖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从今以后“盗仙童”就真的只是盗仙童了,他又要难过上一阵子了。
水清廉笑道:“你也不用这么难过,我们决定和你娘一起去淮川,淮川那里山青水秀,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另外和你娘也有个照应。”
六月闻言双眼闪烁,开心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有大娘、大爹和二爹照顾娘亲,他就放心了。
五个人正聊着,突然门房进来禀报:“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叫小的将一块玉瑗拿来交给夫人,还说夫人见了玉瑗自然就会明白。”
情柔接过玉瑗,脸色忽地一变,皱紧眉头看向六月,拿着玉瑗的手微微颤抖。
六月听到玉瑗的时候,就猜到是龙天刑来接他了,想到他们母子相聚不过才短短两日,马上又要分别,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会相见,心里蓦然涌起阵阵的辛酸。
情柔将玉瑗放进六月的手里,温柔地笑道:“去吧,娘等着你。”
六月依依不舍告别了娘亲和三位爹娘,随龙天刑离开了洛阳。端木睿不知去了哪里,车上只有龙天刑与韩箫。韩箫青袍布衣打扮,头上戴着顶大草帽,足足挡去了半边脸,下巴上布满了青胡茬,翩翩佳公子变成了村野莽夫。他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赶着车,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喜事。
马车外面看起来陈旧,车厢里却是十分舒适,车底铺着冰蚕丝被,也不知道铺了多少层,躺在上面又软又舒服;旁边的檀木小几上放着一盘精致的糕点,晶莹剔透的十分好看,还有一果篮新鲜的水果,红的艳,绿的翠,紫的润;挨着小几的内侧放着一个红色的小木箱,非常普通的木箱,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上十个八个。
龙天刑只手撑着头,专注地看书,乌黑的头发随意的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散落的发丝垂在脸侧,有种慵懒的美感。
六月掀开青缎子做的帘子,推开车窗,立刻就看到了青翠远山,微风中带着草木的芬芳,他向后面望去,早已经看不见洛阳城的城楼。他放下帘子,尽可能的伸直双腿,拖着腮盯着小几上的糕点发呆。自他上车龙天刑就只说了两个字“随意”,然后动也没有动过,动过的只有手指。听到龙天刑翻书的声音,他慢慢地转头,盯着龙天刑的手指眨了眨眼,不知不觉竟看的出了神,接着又鬼使神差的,目光移到了龙天刑的脸上。
龙天刑忽然说道:“沙棘帮十天前被血洗了,包括分布在各处的分舵和堂口。”
六月倏地愣了一下,目光讪讪从龙天刑的脸上移开,脱口问道:“是你做的?”
龙天刑淡淡道:“不是。”
六月失神地盯着车窗上的帘子,心不在焉道:“谁会和沙棘帮有这么大仇?”
“想知道?”
龙天刑的脸突然靠过来,吓得六月几乎失声尖叫,胸口砰砰如擂鼓,连身上的汗毛都紧绷起来了,屏息瞠目,直勾勾的瞪着龙天刑。
龙天刑凝注着他,忽地一笑:“我也不知道。”
013章
龙天刑自书中抬眼,六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躺着,看样子还在为刚才的事生闷气。他虽然天性冷淡,但并非没有感情,毫无情趣,不懂喜怒。少年丝绢般的黑发用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束成马尾,与他同色的月白色衣裳,他忽然很想抱抱他,摸一摸他的头发,留意到少年袖口的花色,他笑了笑。
“你娘为你取名六月,该是希望这个名字会给你带来好运。”
六月意外的怔愣,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名字还有这个意思,龙天刑是第一个。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飘来冷香,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上,他猛地一惊,几乎本能的弹起来,腰际随之一紧,扑通一声又跌了回去,他动作不停,回臂一个肘槌。
龙天刑以掌相抗,顺势翻身,十指相扣,深邃的眸子凝注着六月绯红的面容,任凭他在身下扭动挣扎,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牢牢的将他锁在身下。
被男人居高临下像女人一般死死的压在身下,令六月恼羞成怒,他大吼道:“放开我。”
龙天刑缓缓地说道:“我累了,没有抱枕我会睡不着。”
六月忽地定住,直愣愣的盯着龙天刑,一字一字道:“抱枕——”
龙天刑点点头,姗姗躺下,长臂揽六月进怀,不多时,他的呼吸变得安定而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有谁会相信为江湖人忌惮的凌月楼主,是个没有抱枕便会睡不着的人,说与谁听,只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忽然沉下脸,他可以做他的抱枕,任谁都可以。他猛地一拳冲龙天刑的脸打过去,“去你的抱枕……”
龙天刑霍地睁开眼,接住六月的拳头,六月只手又是一拳,龙天刑扭头躲开,六月顺势身子弹起,反手出掌,龙天刑以单掌抵双掌,两个人在马车里交起手。
韩箫发觉车内有些不对劲,马车突然晃动的厉害,刚刚听车内两人争吵,停息片刻马车便晃了起来。他意识到不妙,立刻停下马车,就在转身的刹那,只听嘭的一声,车顶飞上了天,两条白影紧随窜出马车,凌空交掌,一连六掌,双双退开,飘飘落在地下,相距两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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