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吉拉特邦自己的“难近母节”,索性一闹就是九天,所以又叫“九夜节”,每天不闹到凌晨一两点不收工。作为外国人,我很不习惯这一点,一来没了市场我购物办事很不方便,二来夜里吵得难以入眠。

现在很多国人怀念过去的除夕,抱怨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年味淡的原因有很多,但我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国人的公民意识在逐渐增强,人们越来越不希望打扰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在印度,你完全看不到这一点,宗教节日的庆祝方式仍然原汁原味,且多侵犯别人的权益。不过,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是在侵权,正如街上的各种车辆从来不会使用近光灯,一到晚上上街眼睛就会被一柱又一柱亮光射得生痛。你要敢说他们欢庆活动打扰到你睡觉,就是侮辱他们的信仰,温顺的印度邻居恐怕也会使点脸色了。

总之,印度人特别喜欢过节,节日繁多而漫长,但公认的全国性三大节日为:排灯节、洒红节、十胜节。

排灯节,又叫迪瓦利节(Diwali),是印度最重要的节日,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节,只不过印度的节日,几乎都来源于宗教传说。关于排灯节的传说,并不唯一,这和本来就混乱的印度教有关系。北印度认为,这一天,印度教的神罗摩率领的战士从斯里兰卡归国;南印度则认为,是为了纪念魔王那拉卡苏拉被克利须那神斩杀。印度国内的锡克教、耆那教,以及印度文化圈的一些国家,也都有各自庆祝排灯节的理由。尽管众说纷纭,不过核心精神则是一致的,那就是庆祝“善行战胜邪恶,光明击退黑暗”。排灯节活动会持续五天,这期间,全印度张灯结彩。

那天晚饭时分,我一出家门便感到了浓浓的“年味”:邻居家的门口挂满了彩灯,门也大敞着,屋子里飘出迷人的印度香熏味。等电梯的当头,平时并不怎么和我搭话的邻居也出门热情地送上祝福:“Happy Diwali!”我夸奖:“你们家里装扮得真漂亮!”

来到校园,平时看上去不惹眼的一幢幢建筑物也在夜空下闪耀出迷人的彩光,如梦似幻。操场上聚满了学生,这是因为IITGN有一个光荣传统——每逢节日,就会在操场上宴请全校师生,提供免费晚餐。由于教职工多数会回去陪伴家人,因此放眼望去都是学生。每个人领一个大盘子、几个小碗,排队去打喜欢的菜肴。难免的,外面也会有一些人混成学生进校园蹭饭,校方来者不拒,这也是他们回馈社会的一种表现。

我在那里碰见了很多选修中文课的学生,他们都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队伍排得很长,或许因为我的老师身份,又或是外国人身份,学生们请我插队直接领餐具。我看着漫长的队伍几番犹豫,但恰恰是中国人和教师的双重身份让我决定放弃特权。

操场上没有桌椅,打好饭菜,各人就自己想法子找地儿解决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聚餐,端着盘子一边吃一边悠转,吸引了周围众多的目光,我想学生们大概好奇中国人怎么吃手抓饭。

需要澄清的是,虽然传统的印度料理是手抓饭不错,但是时至今日,相当一部分人还是会使用勺子,或者手勺并用。用手把恰巴提撕下来,裹点米饭、蘸点酱,直接喂到嘴里,再用勺子单独舀菜。习惯以后,也就不觉得偶尔用手吃吃飞饼是个陋习了。不过印度人一边吃还一边吮吸手指……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那个像飞碟一样的行政楼被装扮成了庆祝节日的“主战场”,大门口有一套音响和屏幕播放着学生写给彼此的祝福。底楼大厅的地板上,学生用喷绘绘制了十来平米的一男一女两个神祇,跪着深情对望。男的蓝皮肤,吹着笛子,女的则是个普通印度女人形象。喷绘的四周用将近一百盏烛灯围起来,显得圣洁无比。学生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以此作为背景拍照。

“先生,这是克利须那神和他的情人拉达。”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那是桑吉,陪我去艾哈迈达巴德的四名学生中的一位,“先生晚上好,迪瓦利节快乐!”

虽然我提醒过他们无数次,按照中国的习惯应该叫我郭老师,但是印度人逢人就叫“先生”、“先生”的习惯看起来永远也改不了。

回礼后,我问:“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克利须那?他是蓝色的,我们中国却把他翻译成‘黑天’,会不会有什么背后的故事?”

“先生也知道这个?这个问题一言难尽啊……其实,克利须那神很特殊,印度教徒认为,真主安拉、基督耶稣、克利须那,其实都是同一个神,不过在不同的宗教中有不同的名字。在我们的宗教中,他是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毗湿奴本来也应该是黑色,而‘克利须那’这个名字来自于梵语,字面意思正是‘黑暗’。但是印度人认为黑色不吉祥,所以大多采用蓝色代替,在印度,蓝色象征着男人和力量。”

我顿时想起了印度电影《偶滴神啊》(《Oh My God!》)中,克利须那出场时,也有过这样的对话:“你是谁?”“如果你是穆斯林,我会告诉你我叫安拉;如果你是基督徒,我则会告诉你我叫耶稣。”这几位神灵在这神奇的国度“串了线”。

“克利须那并不是印度教的三大主神,为什么在最重要的节日纪念呢?”

“印度有本古籍叫做《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里面说克利须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宇宙精神,所以虽然不是主神,但是关于他的故事却特别特别多,印度人特喜欢他。”

随后他带我去观摩大楼背后一个小操场,这里,两个工作人员正忙着把几百盏灯一一点亮。我掏出打火机,想帮他们一起点,还没点燃第一盏,桑吉连忙制止我:“先生,你不应该那么做。”

“不应该点灯吗?只能印度教徒点吗?”我问。

“不不,我是说,不能用打火机点圣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全国在这天晚上都要点灯吗?因为今晚克利须那神会凯旋,降临人间,我们所有印度人帮他照亮回家的路,但圣灯只能用火柴点燃。打火机是用来吸烟的,烟是肮脏的东西,所以宗教用品不能用打火机点,这样克利须那会很生气。”

“哦,真是不好意思。”我赶紧收起打火机,“不过,我家里也买了一些印度香,我每天都用这个打火机点……不过,没有宗教意思,我们中国人也知道印度香气味很不错。”

他想了一下说:“先生,你是外国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好了。”

“听你的口气,你应该蛮信神的。”

“对,我家信奉的主神就是毗湿奴。”他庄重地说。

参观完学校的活动,我准备回宿舍,桑吉要求送我回家,到了楼下,我邀请他上去坐坐。

离开了课堂,各自少了表演的成分,我想听听学生对中文和中国真实的看法,便问他为什么会选修汉语课。

他坦诚地说:“我出生在海德拉巴,但我父亲是一名军人,所以我十多年来随着父亲在印度各邦迁徙,学会了不少语言,对学语言很有兴趣。此外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军人对于中国有着天然的敌意,所以父亲常常给我传达关于中国的负面信息,这也是一个原因。”

好一个“众所周知”,我问:“那你自己怎么看呢?你也会有敌意吗?”

“我没有。”桑吉说,“我很清楚中国的发展远远超过印度,一个成功的国家自有它成功的道理,这绝对不是父亲和印度一些官媒蓄意抹黑可以掩盖的。”

他掏出手机,播放了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跟我解释说:“这是首乌尔都语歌曲,我非常喜欢,循环播放了好多遍。乌尔都语是巴基斯坦的国语,即使对巴基斯坦,我也恨不起来,何况中国呢。”

“你父亲是军人,服从国家意识是他们的天职,可你却有独立思考的精神,真不愧是IIT的学生!”我欣慰地说。

“我觉得人性都是相通的。”他说了一个令我惊讶却慰藉的事实,“我父亲曾经驻守过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界,那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但是每逢排灯节,我们两个国家的边境也会停止对抗。两边的士兵会卸下枪械,在圣灯的包围下,拥抱对方,交换糖果,预祝对方幸福安康。”

“啊……那你父亲现在还在那边吗?”

“没有,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过这个传统会一直存在。对,就是现在,边境两边的士兵,应该正在彼此祝福吧。”桑吉走到阳台上,望着天空的烟火说,“我不明白,既然今天可以做到,为什么平时就不行?”

比起宗教传说、庆祝盛典,这可真是我听过关于排灯节最美的故事。放眼望去,但见印度千里无云,万家灯火竞相争辉,如同繁星坠落,装点人间。

富人区、贫民窟,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说英语的、说方言的,穿着他们能选出的最美服饰,在迎接他们信仰的这一刻,平等地站到了一起。

我抬头望向天空,多么希望看见那个叫克利须那的神灵真的飘然而下,让这个国家从此不再有黑暗,却只看见烟花爆竹在夜空中绽放出它们最绚烂的一瞬,然后归于永寂。

我拿出手机,打开谷歌地球,用手指把地球转动到印度一侧。我想,如果这模拟地球也能实时记载上面发生的一切,此刻的印度,一定是全球最美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在这小小的地球之外,每个拿着手机的人,不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克利须那吗?希望无处不在,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灯;有灯的地方,就有希望!

正如这一夜的万家灯火,就是那十多亿人民心目中永不熄灭的希冀,点亮了苦难的印度斯坦,也点亮了它苦难的“骨肉兄弟”——巴基斯坦。

这一年,诺贝尔和平奖被两人分享,正巧,他们是17岁的巴基斯坦女学生马拉拉·优素福·扎伊和印度著名反童工劳动活动家、全球教育运动主席萨蒂亚尔希。




人心



“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中国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

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源自一个下午的闲谈。

在印度这两年,我固然阅人无数,却大部分交情甚浅,同事和学生通常在特定的场合出现,这种交往,让我看到了很多他们的解剖学特征,却隔离了人心——这样的角色,大多无益于我们认识印度,也就不必在这本书里抛头露脸。

来我住所查电表燃气表的、检修电器的,这样、那样的,大多人走茶凉,甚至由于语言不畅哑进哑出。然而有一天,有两个IITGN的职工,本来应该例行公事一般地来我公寓里清点各项设施,却因为一些过于随意的举动和话题,留下了他们的人心,也引出了一连串耐人寻味的后续故事。

那天是2014年12月一个下午,学院已经放假,但行政人员还得继续工作。三点左右,两个职工来我住所清点家具和电器,为半年之后的校园搬迁做统计工作。一个瘦高的、黑黑的男士,叫做安布尔(Amber),看上去四十来岁;一个稍矮的胖子,白白的,叫做桑迪普(Sandeep),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经过简单介绍,得知他们属于负责校园公共财产的部门,安布尔是桑迪普的上级。

两人在完成清点工作后,没有立刻离开,他们看见我桌上的一堆饼干,便向我索要了两盒。由于印度晚餐时间一般在八点以后,故而他们下午有加餐的习惯,这种习惯深入骨髓,甚至每逢我下午监考,校方都要派人中途把吃喝送进考场。既然如此,我作为主人招待一下并无不妥。随后,他们又找我要了两瓶矿泉水喝,拿到吃的喝的以后,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享用边聊天,吃完以后两人还意犹未尽,似乎不打算走了。这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就走到客厅陪他们聊了起来。

大概是忙里偷闲,远离了工作,他们极为放松,说要统计的公寓还有很多,今天到此为止,接下来准备出去喝喝茶。我猜想这是印度人的高语境表达法,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离开我的沙发,只是不好直说而已。在了解我是中国人后,桑迪普便抛出了那个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中国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

我想确认我没有听错,请他重复了一遍,还是这个问题。一时拙口钝腮,想了想,反正印度人也没什么国家观念,印度和德国、日本关系又非常好,这么问在他们眼里压根就不觉得有何不妥。更好笑的是,为什么选项里面没有印度人,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国家?

我说:“当然还是做中国人。”

“中国,有我们印度腐败吗?”这个问题是安布尔问的。

不用说,这哥俩什么心态一目了然。当然,无论我回答有,或者没有,都很失礼,于是搪塞:“腐败哪个国家都有吧,为什么这么问?我并不觉得印度有多么腐败。”

“那是因为你是外国人,看不到啊。”桑迪普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你看看你这周围,房子这么好,再看看那边的贫民窟,几十年了就没变过,印度政府投入了大把大把的钱扶贫,但是到了古吉拉特邦,再到艾哈迈达巴德,再到钱德凯达,那些当官的一级一级把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到了老百姓手里,十个卢比就变成了一个卢比,而那些别墅,都是些当官的人买的。腐败已经深入了每个印度人的骨髓,这个国家没有希望。如果还有来生,做哪个国家的人都好,我不想再做印度人。”

印度人并不都是这样,但跟其他国家比起来,“印度”历史上就是一个地名,是整个南亚次大陆的统称,还是一片侮洋的名字,即使现代的印度共和国也是联邦制,各邦要求自治甚至独立的呼声络绎不绝,国家荣辱观淡薄,这下可体现得入木三分。

桑迪普问我:“如果我去中国,好不好找工作?能不能移民?”

我说:“不可能,不懂中文根本无法生存,而且中国是最难移民的国家。你们对中国了解多少?”

“基本不了解,只知道比我们好。”安布尔回答得很干脆。

我拿出iPad,搜索出一张人民币的图片,指着毛泽东的头像问:“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两人都说不知,于是我对他们的文化层次有了大概的判断。在印度的同事中,有不少教授学者,去过许多国家,能说出不少中国的人名、地名和民俗,也有一些这样做行政工作的人,他们大小也算是坐办公室的白领了,但是一辈子就待在古吉拉特邦,连中国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还有人问我中国有没有海岸线。文化层次的差距造就了地位的差距,也造就了心态的差距,正如印度的贫富差距。我相信这两人平时就无话不谈、情投意合,所以以工作为借口出来磨洋工的情况也绝非一次两次了。

“为什么你们觉得中国比印度好?”我问。

“中国的商品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我女儿玩的玩具、老婆的化妆品、手机、电脑……全是中国制造。特别是现在很多印度人都在进口中国的玩具,价格比印度的玩具便宜很多,我都很想试试。”安布尔说。

我问他知道些哪些中国的品牌,他率先说出小米。由于小米手机的高性价比很适合印度市场,它在印度确实知名度极高,只不过,大多数印度人都念不对小米的拼音,所以叫它“MI”。然后他说出联想,联想也确实够厉害,IITGN采购的电脑大部分都是联想。

接下来,我们聊了很多旅游、文化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他们中途不停地看时钟,说了三次准备走了,我都象征性地挽留他们,于是他们三次都意志不坚定地继续坐下来。他们从三点过一直坐到六点下班,我也不打算再象征性挽留了,于是他们这才真的起身准备离开。不过,正是这天下午闲聊一泡,他们可能真心觉得我这个人值得交,也或许觉得我这里有利可图,临走之前,告诉了我两个利好信息。

当你看到“有利可图”四个字时,你可能会觉得形容得有些小肚鸡肠。其实单看他们当天的表现,确实无可厚非,只不过越往后,他们对我的言行举止越是游走在“朋友”和“不那么够朋友”之间,让我对他们的感情颇为复杂。

第一个信息是,IITGN每个寒假都要举办一个叫做“探索印度”的活动,会邀请外国高校的学生前来交流访问,今年会有一批美国学生过来,如果我愿意参加,他们可以去帮我跟组织者打声招呼,让我免费加入。对这样的好消息,我自然应允下来。

第二个信息是,安布尔有个弟弟要在年底举行订婚仪式,并在二月份举行婚礼,此外,桑迪普也会在四月份举行婚礼,非常希望我能够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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