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开眼界了,这里没有交警、没有信号灯,汽车、摩托车、突突车在狭窄的公路上杂乱无章地变道,你追我赶。放眼望去,如果把这些机动车都看作生命体,他们一定都喝醉了酒,但要是恰好在路口遇到几头牛,又准会堵成一片,那违和的画面让喇叭声都显得如此滑稽。我常常在想,印度人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为什么唯有开车像是要赶着去投胎?这些迅猛的司机交通意识淡薄,就不怕擦刮甚至交通事故吗,还是他们的技术早就已经炉火纯青?

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基本上没有一辆车是毫发无损的。街上开的、小区里停的,每一辆车,只要你想找,一定能在车皮上找到各种坑坑洼洼。

凹下去一个大坑,只要不伤筋动骨,照开不误!擦刮?磨损?矫情!在印度人的眼里,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在我印度生涯极其有限的坐小汽车的经历中,就遭遇过两次反光镜被别人结结实实地撞歪,司机均若无其事地扶正以后把事儿抛诸脑后。

人行道则根本看不下去,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人行道。街边商店外可以供人挪脚的部分,就算是人行道了。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有三四米的过渡地带,全是沙石、垃圾。如果不是那车水马龙提醒你街道正在被使用,远远看去,绝对会以为那是一条道路还没有完工,或者说,完成了一半,完蛋了一半。

街道上尘土飞扬,趁着阳光,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气中的飞沙。我做过一个实验,一个苹果咬掉半边,拿在手里在街上走了五分钟,那白嫩嫩的果肉上就铺满了一层明显的黑色污垢,不敢再吃。这样的环境让印度人自己也苦不堪言,所以来往的行人和司机,都有装备。女士简单,她们本来就有头巾,一方面可以用来遮阳,另一方面就干脆把鼻子和嘴巴都裹起来,有些再用墨镜把眼睛遮起来,“身上穿成菲律宾,头上包成哈尔滨”,看起来四体不勤。男士们大大咧咧,有些本来就不讲究,而那些大学生们,则普遍用一块方巾叠成三角形,再直角朝下,蒙着鼻子嘴巴——这要放在中国,保准一看就是要去抢银行的造型。

然而即使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街道两侧,仍然布满了摆摊的流动商贩,卖些街头小吃。他们的吃法很奇怪——把各种配料放在一个塑料袋子中,用脏手搅拌均匀,然后捆好口子,用手捏袋子,再冲着桌子拍几下,便卖给客人。这样的东西很便宜,大概一二十卢比一份,所以不少摊子周围都围着好些食客,一派欣欣向荣。那些正规的铺子也很热闹,由于印度人特别喜欢扎堆,每家看起来都不缺少人气,特别是一些综合性的小卖部外面,靠着柜台吃小吃的、喝水的、吸烟的,甚至没事儿的,都杵在那儿。每次我要买点东西,一般都会先等等,看他们走不走,但往往事与愿违,人群老不散开,最终我还得挤进去,然后被一堆闲来无事的印度人围观。

除了车辆、人和牛以外,最多的动物就是狗了。许多肮脏瘦弱的流浪狗在街上蹿来蹿去找东西吃,和牛、人井水不犯河水。街道上常听到野狗们的狂吠声、打斗声,还不时可以在马路上看见被碾死的狗尸。

我从学校正门走回公寓,大概要二十多分钟,经过一片闹市区、一片荒芜区,再进入一片闹市区,最后进入别墅区。然而即便是这高档区,也只是内部像模像样,别墅门外,垃圾成堆,野狗横行,牛儿就着别墅的墙角吃草。这在中国极不协调的光景,在印度却极其正常。

不过这些牛的确比中国牛看起来更加有型——它们的角直挺而细长,看上去精神抖擞,最奇特的是背上有一个肿瘤一样的凸起部分,像单峰骆驼。这种牛,学名就叫瘤牛,为印度特产。它们脖子上还普遍系有彩色的细绳,特别是那些洁白的牛昂首走路的时候,有一种天神下凡的庄严感。

众所周知,牛是印度的神兽,其原因是,印度人普遍信仰印度教,其中有三位大神:梵天、湿婆、毗湿奴,而牛就是湿婆的坐骑,所以牛在印度地位很高。街上那些自由自在的牛,其实都是有主人的。与中国不同,印度人直接把这些牛放在街上,让它们吃百家饭,晚上牛一般会自己回家。如果牛走失了,市民们可以去警察局看看是不是被好心人“拾到”。

如果有人伤害这些畜生,会被口沫子淹死,在某些邦,法律甚至明文规定:杀牛犯罪。我也多次亲眼目睹,不管富人、穷人,看到牛从身边经过时,只要手里有吃的,都不会吝惜喂上几口。

我耳濡目染,不久就喜欢上了这些温顺而漂亮的牛儿。后来从新闻上看到,2014年11月,尼泊尔为了祭祀,竟然宰杀了十万头牛,而且这样的大规模屠杀,每五年就要来一次,实在是触目惊心!一线之隔的两个国家,对待牛的态度居然有如此天渊之别,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这差别之滥觞,无外乎两个字:宗教。

它们如影随形,渗透于印度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们带给了印度人无所不在的幸福感,也带来了数千年来挥之不去的阴霾。



向晚时分,季风又准时关照大地了。一时间,天地色变,暴雨倾盆。

我已经习以为常,况且再大的风雨都阻止不了我前往教师餐厅享用美餐的决心。

走出小区,想看看昨天那位叫卖蔬菜水果的一男一女还在不在,果然,他们还在那里,只不过,今天他们摆摊的地方离我更近了些。目光接触,男的热情地跟我打起招呼。风雨声中,他的声音如此洪亮,那笑脸如此无邪。

从那天起,直到我搬家到新校园,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路上看到他,有时候他会和这个女的一起,有时候他会和另一个男的一起。印度人对外国人非常热情,街上和我打招呼的陌生人不在少数。有时候,我的心情会比较好,还以礼貌;有时候,烦心的事让我干脆装聋作哑。渐渐地,街坊邻居对我已经见怪不怪,打招呼的人少了起来,唯有这个小贩,无一例外,整整一年,只要见到我,都会以一贯的热情跟我说声“Namaste”。那无邪的笑容,从来没有变过。

我走了过去,端详起他的货品:土豆、番茄、黄瓜……都和中国一模一样,也有个别独特的作物,我无法了解。他用极其简单的英语问:“买吗?”我说:“我不做饭。”他说:“买水果。”我看了看,香蕉、葡萄、苹果,在雨水的冲刷下晶莹剔透,倒还不错。不过我正要去吃饭,便说:“吃饭,下次吧。”他便热情地说:“晚安。”

在教师餐厅,我遇到了一个重要的同事,来自法国的劳伦特(Laurent),我们都简称他“劳”(Lau)。白天副主任达塔告诉过我,他们开设了两门外语课,一门法语,一门汉语,学生至少要在两门外语中选修一门。所以严格来说,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竞争关系,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因为我们都在异国他乡,干着同样的活,有着同样的关切。

劳只有28岁,却留了一头蓬卷的长发,胡子拉碴。由于身材瘦弱,又喜欢穿宽松的衬衣和牛仔裤,活像一个《指环王》里的角色选错了演员还演穿了帮。让我惊讶的是,他竟能用较为标准的中文说:“你好,欢迎你,我是法国的Laurent!”

这是一个经历颇为丰富的人,他17岁时,就曾只身游历过中国,后来又在大学里选修中文课。23岁时,只身来到印度,骑游了阿格拉、新德里、斋普尔等诸多北印度城市。25岁时,又在美国教了一年法语。至于欧洲诸国,自然去过不少。这次他再赴印度,是想周游全印度,而下一个目标则是去位于加勒比地区的海地。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而他并不在乎,他的处世态度相当超然,只想过一种没有政府、没有存款、没有任何拖累的随遇而安的生活,去感受世界上一切的文化。“我不信奉任何宗教,但在我心目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绝对力量。”那大概是我们中国文化中“老天”一类的东西。至于世间的富裕、贫穷、先进、落后,抑或智慧、愚昧,“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无需区别对待”。

毫无疑问,他是个自由主义者。此外,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在综合楼的后面一个吸烟区,默默地从地上、砖缝中拾起一根根烟头,扔进垃圾箱。他说他加入了某个环保组织,所以,他是个环保主义者。另外,他收入不低,大概一个月45000卢比,每次进城,他舍不得在校门口花200卢比打的,而要绕十多分钟的道去等20卢比的公交车。我尝试过一次,完全无法和售票员交流,而他为此还专门学习了简单的古吉拉特语,所以这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有一次,他给学生放法语电影,电影由若干个文件组成,由于礼堂电脑上的视频播放器不太兼容,使得电影不能连续放映,需要在每个视频播完后手动点击下一个,这不是个太麻烦的事,但为此,他跑回公寓抱来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所以,他又是个完美主义者。

这是我和他认识的第一天,之后几乎每天,都会遇见他。



那晚最具有视觉冲击的经历,则是在晚餐后。

离开教师餐厅,我一路向家而行。野狗也好,神牛也罢,在暴雨中,都歇菜了。小径上,那卖蔬果的男小贩正向着我这方向,推着剩下的半摊子蔬果,一路颠簸着徐徐而行,只是身边没有那个女伴。

由于没有排水系统,路上的积水最深处已达一尺多,或者干脆就是一条小溪。小溪淹没了他的小腿肚,半个车轮也浸泡在水里,一旦压碎了某些水底的垃圾,还可以听到一些“啪啪”的爆裂声。

他看见我,笑容满面地对我说:“Namaste。”

我问:“你去哪?”

他指了指前方说:“回家。”

那是教师餐厅的方向,而在餐厅之后,是另外一座银色的小区,那座小区的再后面,是一片昏暗。借着小区里渗出的灯光,我看清楚了,那里是一片贫民窟,在两百米开外的雨幕中若隐若现。

是的,繁华与破败,在印度,永远只有咫尺之遥。

他吃力地推着推车,在别墅与小区的背景中,踽踽独行。他们的脑海中没有那些粉红的、银色的规整,更没有里面的灯火通明,唯一的目标,是前方那一片黯淡无光——因为只有那里,才是他的一切。

“我帮你。”我迎上去和他一起推,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堪堪接近,那原本昏暗的贫民窟,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一片断垣残壁,被老旧的砖墙或人为的布帘隔成了很多间,一眼看过去像是给建筑物打了很多补丁。屋子有深有浅,分别住着不同人家,细细数来,约有十来家。还有十米左右,剧烈的粪便味便主导了空气。

有的屋顶还在,可以装个吊扇,没有屋顶的,就在上面搭个棚子倒也可以遮风挡雨。周围全是浸泡在水里的瓦砾、垃圾,几乎无从下脚。两头牛、一只大狗和一群小狗趴在一侧胡乱搭起的棚子下酣睡。

小贩的家是从右数过去第三家,门外堆满了鼓鼓的麻布袋,不知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由于隔着雨幕,灯光又昏暗,我让眼睛适应了好几秒才看清了他们家里的情况。他们牵线用上了电灯,由于没有屋顶,家里放了个座式电扇,这两样是他们仅有的电器。也许是怕棚子放不稳滑下来,又用一大堆饱满的麻布袋放在棚子上面压重。然而,在瓢泼大雨面前,这棚子显得毫无意义,雨水从缝隙里渗透下来沿着墙壁,浸透到他们的家什上。

说是家什,其实也不过就是两张粗糙的木床和一张弹簧床。床脚浸泡在水里,乍一看那仿佛不是床,而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其他的多是些如出土文物般的瓶瓶罐罐,和很多说不清用途的工具、零件。一条绳子悬挂在墙的两端,上面晾晒着各种暗色的布条。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长期未清洗,床上的床单都呈现黄灰色。唯一有强烈颜色对比的,是墙上的一张神像,那神像全身碧蓝,手持弓箭,活像电影里的阿凡达。那是印度诸神中重要的一位——毗湿奴的化身:罗摩,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伟大英雄。

其中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子;另一张木床上,盘腿坐着一个老太婆和一个青年男子。那男的我认识,有时候他也参与摆摊,并且和我打过招呼。那穿着红色莎丽的青年女子已经先于小贩回来,蹲在一个台子上擦洗餐具。一个小女孩子,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溪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如果不是那个青年女子蹲在台上提醒我这是地面上,我一定以为他们全家正在上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我的女儿。”小贩乐呵呵地介绍,“里面的,我的父母、妻子、弟弟。”言语中,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羞涩,反而体现出一丝大家庭的自豪。

一家六口,“漂浮”在这十来平米的废弃建筑物里。按照小贩的说法:“父亲,眼睛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是指完全瞎了,或者只是不好使了。

小女孩蓬头垢面,一声不吭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由于皮肤太黑,她的眼睛显得非常白。随后,屋里的人都望着我,那位弟弟冲着我友好地笑,而他太太,看了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埋下头去,继续做着手中的活。和众多的古吉拉特妇女一样,她不会轻易和陌生男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家,他们绝大多数都待在家徒四壁的屋内,其中一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在雨中打闹。这两天我见了很多这样的小孩,他们蓬头垢面,能走路,活蹦乱跳,还会说话,可是身体非常袖珍。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女儿这么大个儿的时候,根本不会自由蹦跳。我想,他们约有三岁,可是个个营养不良,发育迟缓。

那男孩一把将女孩推翻在水里,女孩霎时一身泥泞,可是她没有哭闹,爬起来继续和男孩子拳打脚踢。他们的父母就在旁边的屋内,无人出来阻止。

我定了定神说:“我刚吃完饭,现在准备回家,可以买一些水果了。”

男小贩高兴地揭开推车上的布帘,下面的蔬菜水果露了出来。我喜欢葡萄和苹果,所以把剩下的都买完了。一共430卢比,他将找我的7张10卢比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数了三遍以后才交给我。从此以后,我的水果几乎都在他那里买。

我提着两大包水果往回走,又路过了那片别墅区。一家男主人推着婴儿车,在他们有顶棚的院子里乘凉。婴儿车里的小女儿,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头发干净整洁,个子和刚才那几个小孩一样大,她打着哈欠,用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我跟那小女儿挥挥手,说了一声“嗨”,男主人朝我友好地笑了笑。

小贩每天都会照例经营着他的半径,推着车经过此处。有一次,我同时看见了他们俩,别墅的男主人也会隔着院落的栅栏,从小贩这里买些蔬菜水果,两人用古吉拉特语有说有笑。

栅栏的一头,是整洁的院落,明亮的大堂,宽敞的车库,还有盆景、秋千,人们在凉爽的雨夜优游卒岁。

栅栏的另一头,是满地的溪水、渣土、牛粪,以及那望不到边际的幽幽混沌,人们在岁月的无声处栉风沐雨。




围墙、动物、朋友



我原本以为,既然已经晚报到了一个月,那么就应该赶鸭子上架,立刻开课,于是第二天去找了达塔。谁知他说:“从你把课程计划报上去,到批下来,有个流程,还要挂在网上让学生选课,这一串手续走下来还有十来天的时间。”于是我暂时清闲了下来。

临近中午,我找劳一起回宿舍。我的心理预期是,从学校走到家里至少要二十分钟,然而他的一个举动让我惊讶,也帮了我的大忙。

他指着窗外的建筑群,问:“看到了吗?左边是我的公寓,右边是你的。”

“看到了,原来直线距离竟然这么近。”

“跟我来。”他略带诡异地说。

我们的办公室在校园最里面的综合楼,出门本应该往正门走,他却领着我往背后绕,穿过一片烟头满地的石板地面,再跨过一条臭水沟,不出一分钟就来到了一面墙跟前。

他说:“现在,翻墙。”我差点没有叫出“My god”。

原来,从我办公室到我的住所,完全可以用字母C来形容。“C”的上下两个端点分别是办公室和我的住所,若走正门,得走完那大半个圆,而办公室和住所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只是被一道围墙所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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