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爱面子是咱们中国人的专利,其实对他们印度人来说,有外国人帮婚礼撑场子也绝对是一大体面。对我而言,能亲临印度婚礼现场,这意味着又有许多难得的经历可以阅览人心,于是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我们一拍即合。他们临走之际,又要走了两盒饼干。



另一个人心,则来自一个位性洋溢的外国女专家。

小学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叫我们写作文,介绍乐山,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写了乐山大佛。出于炫耀的目的,我写了一个绝句:“乐山大佛世界闻名,吸引了上自美国,下自耶路撒冷的游客前来观光。”我满以为老师会因为我知道“耶路撒冷”这么销魂的词语而表扬我,谁知道挨了一顿批评,说全世界各民族一律平等,咱们绝不能搞种族歧视,于是勒令我把句子改成了“乐山大佛世界闻名,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观光”。我顿时觉得逊色了不少。事后我觉得很委屈,就去问一小伙伴:“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耶路撒冷更冷的地方吗?”小伙伴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没有了。”

这件事充分显示了年幼的无知,但是我并不觉得十分尴尬,我仍然为我小小年纪就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做“耶路撒冷”而感到骄傲。并且,虽然我不时会遇到美国人,极偶尔会遇到以色列人,但是我压根儿没有想过,美国人和以色列人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出现在我的面前。

然而我的印度生涯中总是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奇迹,如之前所说,IIT的视野非常国际化,他们和世界很多国家和大学都有项目合作,所以隔三差五就有外国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莅临此地。那一天,我认识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外国专家——拉谢尔(Rachel)。

Rachel,在英语中读作“瑞琪儿”,在希伯来语中读作“拉谢尔”,我虽然平时叫她“瑞琪儿”,但是由于后文还会出现一个Rachel,所以我写作“拉谢尔”。

当然,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只是她和印度的格格不入,回忆累篇,仿佛执意要把一个非印度人输送进我印度的章节。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寒假。学校在12月放寒假,只有一个月;暑假为5月到7月,一共三个月。那时候正值2014年12月,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一位叫莉兹(Liz)的女老师带着十多位学生来到IITGN,和本校的十多位学生组成了一个大约三十人的团队,搞了一个“探索印度”的交流活动。

由于安布尔和桑迪普的斡旋,我也加入到了这个阵营中,就在参观艾哈迈达巴德城市风貌那天,拉谢尔也在那辆大巴车上,刚一下车,她就迫不及待地走向我,自我介绍后说:“太好了!总算碰上外国人了!”

她之所以这么说,我想是因为她从来不去教师餐厅就餐,不知道IITGN有多么的国际化。

于是我们就算认识了。拉谢尔,30岁,以色列犹太人,留了一头卷曲的棕黑色长发,容貌如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美女。她出生于耶路撒冷,后来在海滨城市特拉维夫长大,前来IITGN进行为期三个半月的以“企业家能力”为主题的学术交流。不愧是世界上最赋有经济头脑的犹太人,连研究领域都如此具有代表性。

对于艾哈迈达巴德这座城市,那天已经是我第三次游览,如果没有她的出现,这次旅行其实并不新鲜,可她一开场就喧宾夺主。拿拉谢尔自己的话来说,虽然她已经30岁,但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这话我看不假,她无话不说的直爽性格,一日三变的情绪波动,以及她那匪夷所思的交际能力,成为了我后来一连串经历的牵线人。

在第一天的接触中,她就暴露出了对印度的强烈不满。那天我们照例去了很多清真寺和印度教寺庙,美国客人很投入,每到一个景点,都会听从校方导游的讲解,体验宗教文化,一些神职人员还会做一些法事,邀请我们聆听、参与。整个下午去了四个景点,每个地方都会停留一个小时左右,刚开始,拉谢尔还比较配合,到了后期,众人已经露出些许疲态,但仍然坚持着礼节上的专注,可拉谢尔已经招架不住,自己坐在寺庙的角落玩起了手机,任凭法师们走到她面前请她体验也爱理不理。

我说这样不太好,我们都是额外请来的客人,形式上也要敷衍到位吧。再说既来之则安之,多了解一些文化也是好的嘛。

她直露出厌恶的表情抱怨说,实在太无聊了,她来印度半个月了,没想到是这个样子,刚来的前几天,她一直在哭,现在倒是想通了,不哭了,但是每天就觉得非常非常无聊,真是一天也不想在印度多待,没办法,就只想出去找朋友玩。犹太人本来就特别喜欢交际,她又是这类人中的极品,所以闷得发慌,每天都上Facebook和WhatsApp找朋友聊天,手机从不离手。这话也不假,只要看到她,每次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给手机充电,每到一个地方消费,首先问有没有Wi-Fi,再问有没有插座。

当然,她也时常被印度的网络折腾得破口大骂:“什么垃圾国家!我恨印度,恨,恨,恨!以后一辈子也不来了!”

她有一个以色列男朋友,叫泽维卡(Zvika)。他离过婚,现在在自主创业,她无时无刻不想念他,所以每到一处,就会把照片拍下来,分享给他,并表示她正在竭尽全力把男朋友忽悠到印度来陪她。

我问,为什么不去教师餐厅,那里外国的朋友多。

她的理由很特别,说那个小区的名字叫Shiti Ratna,她看到Shiti这个单词就不舒服,起什么名字不好,非要起个“大便”,所以坚决不去。

事实上,拉谢尔对饮食非常挑剔,她不但不吃IITGN提供的食物,而且对街上的馆子也百般挑剔,总是要先上网查阅网友评价,听从网友推荐,百分之百放心的才会去尝试。

印度的水,她是坚决不喝的,哪怕经过净水器,她也认为肮脏无比,拿她的话来说“只配用来冲厕所”,所以每天只喝商店里买的矿泉水。

我说,印度虽然脏了点,但是谨慎成这样也不至于吧。

她会说你太不小心了,然后列举一大堆禽流感、瘟疫、肝炎之类的案例来说明印度有多可怕。

然后抱怨印度男人有多么好色,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上街就有一大堆男人盯着她看,盯得她头皮发麻,一到了人多的地方,就被摸来摸去。

我说,好吧,我不是女人,这个我体会不到。相反,我是街上盯着印度美女看的男人。我建议她学学印度女人,把头包起来,就不怕被围观了。

她说那更不行,以色列人一看到蒙脸的人就害怕,在她眼里,蒙脸的都是恐怖分子。

于是她经常说,来印度以后,她就像一条狗,要人牵着才敢上街。我说不要用狗比喻自己,在中文里,狗是对人极大的侮辱,她说他们没那忌讳。

后来又谈到印度的宗教,感受感受不同文化总是好的吧。

她说,她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犹太人信仰犹太教,她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其他六个都信犹太教,就她不信,为此父母大发雷霆,这让她很是心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现在又是这样神、那样神的,烦死了!

对此,我总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它已经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与其天天爆发情绪,不如试着享受它,等你回以色列以后想再经历这么有趣的生活都没机会了。

最后,随行的记者给我们拍了合影,随后图文并茂地刊载于《艾哈迈达巴德镜报》上。照片中,印度人站前排,美国人站后排,拉谢尔和我分站两侧。我靠的那一侧印刷的时候刚好出了问题,把我和一个美国少年扯得很宽,肩膀像要脱离身体而去,拉谢尔那一侧却很正常。后来拿到报纸的时候,拉谢尔对我的畸形视而不见,反而牢骚满腹地说:“什么破摄影师,把我照得这么胖!”我说,是是是,都是他的错,你的身材比《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还好!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对印度恨得咬牙切齿并不吝惜表达的人,每天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所以希望能和其他外国人交朋友,以消磨痛苦的时光。

好在,拉谢尔对发泄的尺度拿捏还比较到位,虽然对印度的一切颇为愤懑,但从来不对我们同事摆脸色,相反,在她那里,任何事情都很好沟通,也开得起玩笑。她有一说一,甚至还会吐出很多内心深处的秘密,最经常的主题,是和男朋友又吵架了。以至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她对着手机的表情,就可以判断出发生了什么——如果是愁眉苦脸,一定是又和男朋友谈崩了;如果是歇斯底里,则一定是断网了。

我曾经把拉谢尔引荐给劳,想两个西方人能更合拍吧,谁知拉谢尔见了一次以后就给劳扣上了“怪人”的帽子,不想再见。也难怪,一个手机寸步不离,一个说世界上没有手机最完美,这两人能擦出什么火花才怪了。

我也曾经带领拉谢尔去拜访尼廷的店铺,她像明星一样被每一个人围着要求拍照,我预感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果不其然,之后拉谢尔就来找我抱怨:“你的那个叫尼廷的朋友是什么人?一天到晚打电话来骚扰我,真后悔把电话号码留给他!”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印度人,再说谁叫你是个美女,总之你也待不了两个月了,以后不要理他就行了。

擦不出火花不行,擦成这样也不行。从今以后,我不敢再介绍她跟别人认识,相反,透过她的交际网络,我认识了更为丰富的印度。




巴别塔通向何方



“探索印度”活动,整体上分为两部分,一是讲座,二是实践考察。我是个编外人员,不用考勤,所以几乎放弃参加那让我崩溃的印式英语讲座。给我极大安慰的是,那些美国人也说,印度人的英语,他们也不太能听懂,只是碍于情面不好不参加。不过,但凡有往外跑的公费旅游,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反正花也是花印度的公费,不违反“八项规定”。

在古吉拉特邦,有一个很不著名的城市,叫做德波依(Dabhoi),德波依管辖之下,有一个村落,叫做Tejgadh(对不起,我已经无法翻译这个极度扭曲的英语地名),在百度上无法找到关于它的任何中文信息,这就是我们其中要探索的一站。

印度有着广袤的农村,光在古吉拉特邦,就有18618个村落,这让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印度人的谈话中,他们甚至不把它们叫做“村(village)”,而更喜欢称它们为“部落(tribe)”。

由于这个部落位于古吉拉特邦的边界,极难到达,当天我们的大巴一共花了十三个小时在路上,以至于我始终觉得,我应该是唯一到过这旮旯的中国人。

既然如此偏远,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探索这里?这是因为IITGN有一个研究印度部落语言的女教授,叫做莉塔(Rita),她每年都会来这里进行学术调研,所以她把这里推荐为了“探索印度”其中一站。

Tejgadh,这里的人们保持着非常原始的生活模式,但相比其他很多部落,他们又是幸运的,因为1996年,有一个民间的学术组织,在这里成立了一个学术中心——“巴沙研究和出版中心”。

巴沙(Bhasha),在许多印度的语言中,有“语言”、“声音”之类的意思,所以这个学术中心的宗旨是——“保护印度部落文化,从A到Z”。重点是研究和保护那些不被印度宪法所保护的本土小语言。

村落里有一间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巨大棚子,里面有几十个穿着莎丽的成年部落女子,面对面排成两排,正盘坐在地上吃午饭。那些莎丽因为污垢和弱光显得和主人一样黯然失色。看到我们的到来,她们用近乎呆滞的眼光齐刷刷望着我们,一言不发。那灰蒙蒙、整齐、原生态又颇有内涵的画面感,一看就是可以得摄影大奖的。于是,许多人都拿出了手机对着她们一阵狂拍。

我问莉塔:“这么拍,她们不介意吗?”

莉塔还没回答,旁边随行记者倒抢着回答,让我回味无穷:“在印度,当人们吃饱了饭,或许会思考你说的问题。”

在莉塔的引领下,我们步入了这里最核心的建筑——巴沙档案馆,里面陈列着丰富的印度部落文化和部落语言的资料,还有一个音频设备,收集了印度的几十种主要语言。于是,那天探索的主题,就是印度的语言。

印度到底有多少种语言,我也非常感兴趣。可惜这个问题即使是研究了几十年语言的莉塔教授也无法回答。她让我们随便掏出一张印度卢比,翻到背面,我这才发现,在印度卢比背面的左侧,密密麻麻地印了很多不同文字,具体一数,一共十五种。依我看,如果不是因为排列不下或者影响美观,设计者恨不得再翻一倍。我们中国国土面积大约是印度的三倍,人口也比印度多,人民币上也不过四种少数民族文字而已。

莉塔把参与人召集到一起,说:“印度到底有多少种语言呢?这取决于你怎么去计算。有些语言,你可以把它看作独立的语言,也可以把它看作方言,很多部落语言出了部落就不一样,有些语言隔三差五就随着最后一个使用者的死亡而消亡。”最后她只告诉我们:“印度估计有八百到一千种语言!”这个说法让在场的印度大学生也惊讶不已。

我的学生会五六种语言的也很正常,比如当场有个女学生就跟我说她会英语、印地语、古吉拉特语、旁遮普语和拉贾斯坦语,我说不错,不过别忘了现在你还略懂汉语。排灯节去我家的桑吉,懂泰卢固语、印地语、古吉拉特语、英语,随父亲去加尔各答生活又学了不少孟加拉语。尼廷也说过,他出生在拉贾斯坦邦,自然精通拉贾斯坦语,来到古吉拉特邦七年,学会了古吉拉特语,加上印地语和英语,也有四种,不算少。

总之一句话,在印度,不管是家乡语、印地语还是英语,如果只懂一种,那只能是个废人。

这一点起先让我很是纳闷,在中国,我们光学个英语,几年下来很多学生尚且不能做到流利交流,这些印度人,是怎么掌握那么多语言的?其实两者没有可比性。印度的语言,绝大多数都有个共同的祖先——梵语。

梵语,被看作“神的语言”,主要用于记录印度古代的诗歌、经文,如今在日常生活中已经绝迹。印度绝大部分的语言都来自于梵语的不断演变,所以各种语言之间的鸿沟,远远没有中文和英语相差那么大,外加有了真实的语言环境,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慢慢掌握了。此外,印地语和英语同属印欧语系,基本原理也一致。这就是为什么,不管他们懂多少语言,学习中文仍然非常吃力。他们在课堂上可以理解我所有的讲解,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一旦脱离了课堂,单独和他们说中文时,他们依旧拙口钝腮。

印度不同语言之间到底有多大差异,这问题我想只有印度人自己才明白。但我相信,在他们看来,字母语言和象形文字,那一定是人和神的差别。

印度语言的异常复杂性,带来了印度的很多社会问题。比方说,北印度人印地语好,英语差;而南印度人英语好,印地语差,我于是想到了一种极端情况,假如一个古吉拉特人,只懂古吉拉特语和印地语,一个泰米尔纳德人,只懂泰米尔语和英语,他们两个印度人加起来懂四种语言,却完全无法交流。我问莉塔,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发生?莉塔说,完全正确,你说的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

我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望着莉塔,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苦笑起来。



有一部印度电影我很喜欢,叫做《印式英语》,讲一个名叫莎希的印度家庭主妇,喜欢做一种叫拉杜球的食物,并把照顾丈夫和孩子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不知不觉中,她的生活与社会脱节,只剩下了家庭。由于她完全不懂英语,被事业飞黄腾达的丈夫忽略,被日益聪明的女儿小看,和家人越来越大的差距让她觉察到了婚姻的危机。一个偶然的机会,莎希被亲戚请到纽约去料理婚事,在纽约的初期更是被这所大都市的纯英语氛围吓得失去自我。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心,瞒着亲人,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利用四周时间疯狂学习英语,终于在婚宴上用英语完成了一场讲话。正是这场并不完美的英语演讲,获得了在座所有嘉宾的赞美,也让丈夫重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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