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踱步于树和庙宇四周,众人纷纷把缤纷落下的菩提树叶小心收藏。一个女生坐在树下用中文写日记,认识以后,她说她叫Suyi,来自广东:“这是我第二次来印度,我最近刚辞职,在加尔各答做了一个多月的志愿者,然后来到菩提伽耶。这里使我无比宁静,我们大城市的人太需要好好思考一下幸福的本意。”

在拘尸那迦,进入大涅槃寺之前,一群来自缅甸的老太太刚朝圣出来,快慰地朝我微笑致意。一位矮矮的老太太在我的胸口划了一个佛的符号“卐”,笑意满面地念着什么。听不懂,却分明感受到那是对我的祝福。大涅槃寺内,众多的信众围坐于侧卧的佛像周围,念诵经文。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安谧而悠远,它让我们永远记得,有一位伟人,毕生致力于将尘埃从人心消弭,行走列国,80岁终因体力不支,圆寂于此地的沙罗双树下。

尽管隔了两千多年,你的法仍然在世人的灵魂深处浅浅吟唱,要我们不贪不厌,要我们不怒不痴,你给了我们太多太多,却不喜欢后人哪怕供奉着你的神像。你说:“如果后人真的想要什么东西的话,那一定就是菩提树,它给我庇护,让我坐在下面思考,并获得至高的保佑,这是我的体验。它也会给成千上万寻求真理的人提供庇护。”然而你不会知道,正是因为你的箴言,那个曾经为了15块钱亏待自己的小伙子才能砥砺前行,直到今天包着车来看你。在你的辞世之地平视着你那依旧圆融的侧卧像,我无需掩饰早已决堤的泪水。

这几处圣地,都不曾有国内佛寺随处可见的香火缭绕、钟鸣鼎沸。无喧寂,无荣枯,无往非自适之大,这是佛陀喜欢的生活。

“佛教在印度会复兴的!”波拉最后跟我说,“因为只有佛教才回答了人生的终极命题,无论你怎么兜兜转转,最后一定还会回到这里。如今的印度,已经有百分之二十的人重新信仰佛教。”

他的帽子和头巾鲜艳而滑稽,在印度五月的绝对高温下保护着他64岁却快乐活跃的身躯。他用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来激励自身的信仰,哪怕这并不是真实。

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寺庙和佛像,我的家乡有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弥勒坐佛,却无心为它们续上哪怕一炷香火,一生独拜佛教最初的模样。

那些年,神平易近人,人平易近神。



佛教诞生千年之后,在喜马拉雅山另一边的大地上,达到了鼎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如前所述,佛教在各国的异化,是艺术的幸运,却是佛学的不幸——唐朝时,中原大地上已经出现众多宗派林立,说法各一甚至矛盾的局面。

“出家之人是为了求证无为法。岂能再像无知小儿一般一直嬉戏,徒然浪费一生光阴。”为了消灭争论,统一教理,一位年仅27岁的僧人决定用最实证的办法来判断是非——去天竺,取回真经,孰对孰错,一看便知。这便是中国家喻户晓的玄奘法师。

之后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他的旅程呈现于无数荧屏之上,现实中无尽的戈壁、沙漠、烈日、军事关卡,均化作魑魅魍魉、玉体尤物,考验着他、诱惑着他,却唯独没有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帮助他。

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天竺,却发现曾经热闹的鹿野苑、菩提伽耶早已换了人间,不见佛法。失望之余,玄奘继续前行,最终来到了硕果仅存的佛教圣地——那烂陀大学(Nalanda University),在今天的比哈尔邦。

最初翻译印度地名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好像拘尸那迦真有尸体,那烂陀也果然很“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瓦残垣供人凭吊,门票200卢比,请导游300卢比。

“玄奘实在是中国的骄傲。”导游带领着我到“学生宿舍”查看,“这最靠近讲坛的一间宿舍,被广泛认为是玄奘当时的居住地,因为玄奘在所有学生中最优秀,而最优秀的学生按照惯例会最被安排到最靠近讲坛的房间。玄奘在那烂陀大学一共待了六年,前五年是留学生,最后一年是老师。”

“当时一共有多少留学生?又有几个留学生最终成了老师呢?”我好奇地问。

“当时一共有56个留学生,而最终成为老师的……”他赞许地说,“我们只发现玄奘一例。”

“真是了不起!”

“而且后来评选的那烂陀大学十佳讲师中,玄奘也是唯一的外籍教师,其他九位都是印度人。别忘了,他还必须首先学会说梵语,他早在巴基斯坦就开始学习梵语,这需要一种多么执著的精神!”导游赞不绝口,仿佛他才是玄奘的同胞。

两公里之外,是一座崭新的玄奘纪念馆。其中有一座中式风格的展馆,一尊玄奘旅途中的雕像,门口有若干门卫把守,也有若干印度人前来瞻仰。

“在印度首任总理尼赫鲁和中国首任总理周恩来的倡导下,决定在那烂陀这个地方修建了这座纪念堂,用以纪念玄奘西行的壮举,以及中印两国之间的友谊。”导游说。

“来这里的中国人多吗?”

“我在这里当导游十年了,过去日本人来得多,最近几年中国人也多起来,这和中国的经济发展有很大的关系。”

步入展馆,迎面又是一尊玄奘打坐的雕像,四周立着很多橱窗,图文并茂地展示着玄奘的历史事迹,几位印度年轻人正在细细品味。高处还悬挂着几十幅巨大挂毯,从玄奘的出发,到玄奘在大雁塔中翻译经文,于内墙四面形成一个循环,如同连环画提炼了玄奘的一生。洁白的布条上,用中文和印地语共同书写着说明:“玄奘西出玉门关”、“玄奘在王舍城竹林”……

“还是有一点可惜。”我说,“虽然在中国,玄奘家喻户晓,可是印度很多年轻人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包括我IITGN的学生,跟他们讲这段历史,只有少数人知道玄奘是谁。”

“一切都会改变的。”导游微笑着说,“虽然中国现在和巴基斯坦关系很好,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国和印度才是真正的朋友,可惜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政治观念。玄奘的故事,可以暂时被埋没,但绝不会被忘记。”



北方邦和比哈尔邦接壤,从北方邦东部城市瓦拉纳西出发,经过比哈尔邦的菩提伽耶、那烂陀,又从北方邦的拘尸那迦回到瓦拉纳西,就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这时,我的旅行进入了最后一站。

圣域——瓦拉纳西(Varanasi),一个印度教徒一生必到的城市,它为印度教而生,用恒河水把城市输送进印度教数千年的魂魄。

漫步于瓦拉纳西东侧恒河岸边,无数的底层本地人会“邂逅”你,出于信仰、出于生计。他们陪伴着外国游客,用自己练就的英语、积累的人脉带领你走街串巷,参观印度教形而上的不可思议,事后外国游客出于礼节给他们数百卢比的小费——没有明码标价,大家心照不宣。

我选择了信任其中一位,他叫贾尼(Gany),又黑又矮,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肌肤,我猜他大概30岁,他自豪地说:“我刚满22岁。”

“我在这里的主要工作是照顾那些垂死之人。”他指着远方一幢建筑物说,“有些印度人希望死在恒河边,但在那之前就住那儿,需要有人送他们最后一程。”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父亲、爷爷,还有再上上代……一直都做这份工作,我们对此觉得很神圣,别看我是达利特(低于四种姓的不可接触者),但是只有我们才可以做与死亡有关的工作,哪怕你官再大、再有钱,死后也要由我们来亲自火化。”

临近傍晚,恒河边的几处露天河坛火光异常耀眼,贾尼说:“我们每天大概要烧掉两三百具尸体,那边的小祭坛烧非正常死亡的人,比如车祸、谋杀,这边的大祭坛烧正常死亡之人。”

走近观看,木柴上,一具具尸体正被烧出不同程度的焦灼,我站在下风处,恶臭的黑灰扑面而来,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木灰还是尸灰。尽管已经在纪录片上看过无数遍,还是受到强烈震撼。

贾尼带领我离开现场,来到存放木材的塔上,指着一堆炭火:“这里存放着永恒之火,所有的火源必须来这里取。”又介绍旁边一个黑皮肤:“他就是恒河烧尸人。”

烧尸人朝我略微致意后,又去忙他的工作。旁边的小道上,若干尸体还在被徐徐抬下,送往祭坛。

“为什么家属没有丝毫的悲伤?”我问。

“他们一定会悲伤,但是不能写在脸上,一旦哭泣,逝者就不能平静地轮回转生,所以你看到这里每个人都很淡定,甚至欢笑。”

又一个队伍抬着尸体开始围着木柴转圈,贾尼说:“火化之前必须转五圈,这代表着五种元素:火、水、地、风、空。”

“所有的印度人都可以来这里火葬吗?”我问。

“有五种人不可以,孕妇、小孩、婆罗门、火葬工作人员,以及穆斯林。”



印度教的火葬仪式无疑是瓦拉纳西最大的惊艳,但如果没有恒河上那一条条渡船,瓦拉纳西的魅力也会大打折扣。我提出登船,贾尼介绍我上一个朋友的船,陪着我在恒河上漂流。他掏出一根烟,在夜色中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在圣地吸烟,不太好吧。”我说。

“这不是烟,而是大麻。”他得意地解释,“你说得对,虔诚的印度教徒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但这里不一样,瓦拉纳西供奉的主神是湿婆,湿婆喜欢吸大麻,所以不但可以吸烟吸大麻,我们还会搞专门的吸大麻仪式,来和神灵沟通。”

我们一直漂流,不知不觉漂到达萨瓦梅朵河坛前,只见岸上灯火通明,人满为患;河上小船密布,熙来攘往。我们的小船被后来者围在了中央,却视线正好,我不禁站起来,用手机对着四周摄下了满屏的夜色。

“恒河夜祭开始了!”贾尼双手护着头躺在甲板上,仰望星空,“几百年了,不管刮风下雨,这里每天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祭祀恒河女神。”

果然是圣地,一热闹就是几百年,那绝不是可以包装出的时髦游戏,气场早已超越了演出本身,与数千年来的传说拼接在一起。脚下的恒河水由于旱季显得气势有些不足,却正好与清凉的微风天成谐趣,默默将高温与倥偬随着古今多少事一起带走。

马克·吐温曾经这么评价过瓦拉纳西:“只要看过一次,即使只是瞬间的一眼,也不会有人愿意将这短暂的一瞥,与世界上的其他风景交换。”

一个怀抱簸箕的小男孩,晃晃悠悠地跨上一条又一条小船,向游客们兜售河灯,只需要十卢比,就可以将一盏河灯嘶嘶点亮,再放入恒河中泠泠东流。

夜风中的火柴一度熄灭,贾尼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微火陪我点亮河灯,又如履薄冰地护着放入恒河,它随即离我远去,漂往海陬天涯。

“十盏河灯有七八盏会很快被风吹灭,看,你的河灯却一直亮着,说明印度喜欢你的到来。”贾尼说。

管你是实话还是奉承,我喜欢这句话,照单全收。

河灯在目光所及之处渐行渐远,由喧哗漂往孤寂,我的视野也像拉远的镜头开阔起来。这里是恒河,是瓦拉纳西,是印度,是那个最纯正古老文明的核心体验。无论佛陀、穆斯林,还是英国人,无论历经了多少兵燹饥馑、黍离之悲,都未能改变的一个民族的滥觞。

诺贝尔奖得主奈保尔说:“印度会继续。”恰是此刻最好的旁白,如同脚下的恒河水,世事沧桑,一笑而过,生死皆趣,亘古不变。




后记

时间一晃已到2017年,离回国已经整整一年,就在本书临近出版之际,印度元素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我们的眼球。先是《摔跤吧!爸爸》以12.96亿的中国票房差不多从我们国民身上每人赚走一块钱,那极好的口碑也赚取了无数国人的赞美和眼泪;很快,印度军队越境,在洞朗地区和中国军队对峙,两国已走在冲突的边缘,让刚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感顷刻变调,如同印度那一惯的死去活来。

陆续有朋友调侃我:“如果中印真的开战,你会支持哪一边?”

这虽然是一个不需要思索的问题,但我还是想更加文艺一点地回答。

印度国民中,真正对中国怀有敌意主要是精英阶层,而对于绝大多数的小老百姓而言,不管你来自中国、日本还是冈比亚,都是无差别的异域人士,享受着他们无差别的善意和笑容。他们的生活太清苦,如果说神灵是精神支柱,那么好不容易碰到的一点外国人便是他们的世俗乐趣,又何必让那本就不权威的政府主宰着自己的好恶?

我还记得,就在我离开印度的那一天,我用校园邮箱向IITGN全体员工发送了一封告别邮件,便在家中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等候着送机的校车到来。那本是个寂静的周日,一个原本并不熟悉的同事,却风急火燎地要来见我,原因是我曾经向他提起过想买一些印度的邮票作为纪念。他从甘地讷格尔花了半个小时来帕拉吉新校园,把十来张邮票送到我手上,然后又载我去他家享用印度的最后一顿家庭晚餐,最后一直陪伴我搭上开往机场的校车。

那一天,他五岁的女儿还在发烧,他大可不必如此。

正是这样一些不经意的民间感动,让我常常梦回印度。梦里我老是错过回国的飞机,然后拼命找IIT领导、找尼廷想办法;我也常常梦到找不到教室,米兰总是像课代表一样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迟到,焦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便短路般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然后便止不住地回忆那一段段业已定格的过往,自嘲地问:我真的在那里活过一次吗?

对我而言,印度就像是一颗洋葱,起初它散发的熏味让你唯恐避之不及,但一瓣一瓣剥开,总有一瓣深刻得让你流泪。

这个国度的确有太多的景致不堪入目,粗野的街道、潦倒的建筑、污秽的贫民窟、随地大小便的人群……一切都宛如被一只并不高明的手随意搭建起来,却依然有一些东西让世人心驰神往。

正因为如此,即便在严峻的局势下,我也无意对一年前完成的印度题材作品在整体基调上作出情绪化的修改,尽量保持了网上连载的原汁原味,好的坏的,这都是当时实实在在的情怀。

只不过,为了更好地玩味这种情怀,这一年间,我又去了中国很多地方,见证了上海的繁华,领略了长城、紫禁城、承德避暑山庄的龙气,回了一趟大山深处的土家族老家,又扎根彝族深度贫困地区从事扶贫攻坚的工作……

朋友们常调侃:“你朋友圈里的画风总是变来变去,好不习惯。”

谈笑间,我又想起了泰姬陵,想起了瓦拉纳西,一种神圣正在离我远去,另一种神圣正在重新构建。

我们都有一些永不可动摇的信仰,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我们尊重你们的罗摩衍那,也会守护我们的江山如画。


写于2017年8月15日印度独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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