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登陆地点，正好也是科泽科德，在郑和逝世66年之后。

凭吊在科泽科德的海滩上，风浪劲吹，浩荡万里。脚下的沙子上到处是碎去的贝壳，把人们的脚硌得生疼，那声色味触俱全的代入感，倒可以让我暂时把街道上的现代工业抛诸脑后了。放眼凝望，海的尽头只有一条笔直的天际线贯穿寰宇，连一艘小船也看不到。这一边，三三两两的闲人和我一样从沙滩的一头漫步向另一头。几对小情侣，摆着各种时髦的姿势，以阿拉伯海为背景，玩起了自拍。

早已换了人间，历史的荣耀和伤痛在数百年的起承转合中化为了教科书上寥寥几页的白纸黑字，不如课后的一顿饱餐实在。可是又有几个人会想到，历史其实就是如此实在，就在他们身旁，曾经有东西两大航海家，不约而同地率领着各自的舰队，从那边的天际线向他们驶来，登上他们的国土，一位带来了和平，一位带来了殖民。

当所有的峨冠博带都已凋零成泥，崇舰华堂也都枯朽而散，我还想到，在科泽科德弥留之际的郑和，那个神气的小小马三保，可会为他的一生而遗憾嗟叹？由于历史资料的局限，我们不清楚，郑和是否曾叹息于麦加梦碎，或哀怨于子嗣断绝，但不难想到，当曾经的黑发垂髫终于定格为了耄耋老翁，深爱大海的他一定心存不甘。苍穹之下占据世界71%的幽幽深蓝，为童年、为祖国、为无法言语的灵魂归属，还有多少谜底未曾解开？而他，却终归要永远离开让他魂牵梦绕的那片海。




印度的女儿

一

2012年12月16日，印度新德里发生一起震惊世界的轮奸案：一名23岁正在实习中的医学院女大学生，和她男朋友看完电影后，在街上被五名男子带到一辆黑公交上，遭轮奸后被他们用铁棒捅下体拉出了肠子，再被抛到街上，后不治身亡。

第二天，新德里爆发了大规模游行示威，并随之扩散到加尔各答、班加罗尔、孟买等地，掀起了全国女权运动的浪潮。英国著名媒体BBC花费了两年时间采访了当事人和相关人士，制作了纪录片《印度的女儿》。由于话题过于敏感，印度社会对此争议很大，本片随后被印度政府禁播。

在这样一个号称民主自由的国家，记录一起刑事案件的纪录片竟然也有必要禁播？何况这案件早已家喻户晓？我对此深感不解，便从国内的网站下载了《印度的女儿》。不到一个小时的片子，看完之后，我对于印度政府的考量终于有了一些理解。这起强奸案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案件本身，而随即在印度上升为了关于女性地位的大讨论。影片中不少采访对象的言语，折射出了一个扭曲的印度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亵渎、侮辱，毫不掩饰地由上流社会和小人口中共同吐出，每一句话都足以点燃印度女性压抑已久的怒火，引发新的社会动荡，我想这才是禁播的主要缘由。

主犯对面镜头，漠然辩解：“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体面的女孩不会晚上八九点还在街上闲逛。对于强奸来说，女人比男人的责任更大……男女是不平等的，女人就应该在家里做家务，而不是在街上晃悠，做不该做的事，穿不该穿的衣服……我们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教训，告诉女人这么晚还上街是不对的……如果我是错的，那么还有比我更严重的强奸犯，他们为什么不受到惩罚……死刑只会让女孩更加危险……以前，他们会说‘放了她，反正她也不会说出去’，现在他们再强奸谁，不会丢下女孩子，而会杀了她。”

如果说犯人的言语还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两位辩护律师的言论则更加触目惊心，一位有板有眼地说：“在我们的社会，女孩子们在七八点以后是不允许跟一个不认识的家伙出门的，她不该就跟食物似的出现在大街上。女人比宝石、钻石还珍贵，这取决于你是不是想把钻石放在你手里。如果你把钻石摆在大街上，就别怪狗会把它叼走……你说男人和女人会成为朋友？对不起，我们的社会里没有这种概念，一个女人在男人的眼里就是‘性’。我们有最棒的文化，在我们的文化里，是没有女人的位置的。”另一位更为铿铿锵锵：“一定数量的谋杀、抢劫、强奸，被大约250名议会成员调停，可是他们的案子没有经过庭审，为什么？如果你想要杀鸡儆猴，那你首先需要从你自己开刀……如果我的女儿或姐妹有婚前性行为，给自己抹了黑颜面尽失，我非常肯定我会把这种女儿或姐妹拉到农舍里去，然后在全家族人面前，把汽油浇在她身上，然后一把火烧了她。”

也有女性发出理性的提问：“首都的大街上，八点过也不是那么晚。一对青年男女看完电影回家，我觉得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随着印度过去15到20年经济结构的变化，这种改变为青年女性、单身女性提供了就业机会，也带来了新的期望，她们究竟该过怎样的生活？”

她们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们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过去的90年间，印度失去了三千万女婴，她们一出生就被溺死，因为女婴意味着昂贵的嫁妆；在偏僻的村落，失去了丈夫的女性被丢弃、被贩卖甚至殉葬。

可以轻易找到相关的印度电影：《月亮河》、《没有女人的国家》……

“为什么寡妇要这么活着？”

“因为神。”

“不，是因为少一个寡妇就少一件莎丽，一个屋角。”

当人们诅咒他人时，他们说：“愿你生个女儿。”

即使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仍然能明显感到这种不平等，在印度城市的大街小巷，放眼望去，总是清一色的男人在活跃着。偶尔有女性出现，通常都会有男人陪伴，或者包着脸部低头前行。极其偶尔地出现个别正常走路，不包头又落单的女人，那么那些零落于街头的小商贩、突突车司机，还有大批的闲散汉子便会齐刷刷地望向她，甚至连那些慵懒的牛儿也忍不住朝这与众不同的生物多看几眼。

她们不会轻易对陌生男子说话，也不会回复陌生男人的网上寒暄，她们试图躲避着每一个男人的目光，坚守着自己单调的人生轨迹，和中国街头巷尾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花花朵朵判若云泥。我因此常常用那部电影的标题跟尼廷开玩笑：“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国家。”然后尼廷就会用一种戏谑的唱腔对我唱：“是的，是的，这就是印度。”

来印度一年多，我从来没有机会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和某位印度女性单独坐下来聊上一阵子，所以，我特意选择在周末抵达班加罗尔，安排了两天时间采访莉祖。或许，这位具有现代思想而优秀的印度的女儿，会帮我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

二

终于要见到莉祖了。

从科泽科德飞往班加罗尔的飞机在一小时后抵达目的地，此时是上午十点过，我按照莉祖的指示坐机场大巴赶往东南郊外的贝兰杜（Bellandur）地区，这一趟大概要花两个小时。这座卡纳塔克邦的首府，以多花园、多湖泊而闻名，贝兰杜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湖泊，而莉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正是这一带。

当然，如果班加罗尔仅仅因为这些景致而著称，那是断然无法吸引IIT学生纷至沓来的，它有其他如雷贯耳的头衔，比如“高科技之都”、“印度硅谷”、“全球第五大信息中心”。莉祖所在的印度最大电子商务公司Flipkart就是其中一员翘楚。我到达的这一天，正好是“双12”，莉祖说：“作为同行，我知道中国有网购狂欢节‘双11’，没想到还有个‘双12’，看来我还得加强学习。”

由于大城市土地的日益紧张，新兴的工业园区、开发区往往都位于市郊，还好机场沿着环线可以直达，但从贝兰杜去中心城区就不太方便了。莉祖来班加罗尔一晃半年有余，她却从来没有踏出过那块区域：“班加罗尔的交通很糟糕，很不喜欢上街。”她说得很实在，但我想，这话放到印度的哪个城市都不冤枉。

莉祖居住于一个公司云集，同时旷男怨女也扎堆的地带，那些印度刚毕业的青年才俊从全国汇聚于此，引得无数的本地户打起了他们的主意。房东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PG（Paying Guest），有的分间租给几位年轻人，有的让他们和自己同住，往往还提供一日三餐和Wi-Fi。久而久之，PG文化便成了班加罗尔的一大特色。有的小区几十户人家全部做起了PG生意，并且只允许单一性别入住。莉祖所在的小区就居住了几百名女毕业生，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合租一套PG，每月每人给房东一万卢比。由于性别限制，我无缘参观她的幽闺。

与之相配套，PG周边酒吧林立，供空虚的年轻人放浪形骸。这样的格局，和大学校园的生活状态已无二致，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相当一段时间。越靠近那块区域，越看到密集的青年，他们的衣着举止都和路人的传统印度形象迥然不同，一看就能明白谁是本地人，谁是寻梦者。

我在一家商场门口等来了莉祖，她穿一件粉红色的T恤和牛仔裤，阳光而健康，但依然是一个学生模样，所不同的是过去的辫子改成了披肩的长发，让她看起来稍显成熟。她主动地跟我握手，寒暄过后，我开玩笑说：“我很难想象你穿制服的样子。”

“先生，可惜我自己都没看过，”她抿嘴一笑，“我们公司很开明，年轻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打扮。你能想象吗？有女同事居然穿短裤上班，甚至穿凉鞋拖鞋都行，我这算保守的了。IT行业要的就是年轻、活力。”

“你邮件里不是说要跟我介绍你的新朋友吗？”

“我说的是PG的室友。”莉祖耸耸肩说，“可惜那女孩太喜欢泡吧了，一到周末就喝得烂醉，现在还在睡觉……这外面又吵又脏，我们进去说吧。”

我们进商场吃午餐，我记得她在大学里是吃肉的，当天她却只吃素：“我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六都吃素，今天星期六正好斋戒。”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莉祖说：“每个印度教徒都可以按照自己信仰的神选择斋戒的时间，我是哈奴曼吉信徒，哈奴曼吉信徒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六斋戒。”

哈奴曼，是印度教中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拥有四张脸和八只手，会腾云驾雾，神通广大。根据《罗摩衍那》记载，为了解救罗摩的妻子悉多，哈奴曼与魔王军大战，最终得胜并从斯里兰卡救回了悉多，使得他从此家喻户晓。甚至有人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就是以哈奴曼为原型创作，这引起了中国众多民族主义学者的不满，当然，也无任何凭据对此说法进行证实或证伪。

当我对莉祖提到“哈奴曼”时，她一个小小的提示让我难忘：“我们在提到神的时候，要在名字后面加上‘吉’，表示尊敬。比如‘湿婆’要说成‘湿婆吉’，‘哈奴曼’要说成‘哈奴曼吉’，直呼名字是很不好的。”

这个“吉”的用法我早就习惯用在甘地和莫迪等大人物身上，但在神名后面这么用，还是第一次听说，即便是尼廷那样虔诚的信徒也没遵守这个规矩。我想这是莉祖从小的家教所致，并且她在委婉地提醒我改正。

米兰曾经称赞莉祖“漂亮、虔诚而心细”，前面两点都得以印证，接下来，第三点也很快呈现。点餐的时候，我掏出一叠卢比正要付款，莉祖赶忙让我把钱放回口袋里：“不要在公共场合露财。”我比照着价格有整有零地支付，莉祖也劝阻了：“多留着零钱，在印度零钱很重要。”于是我掏出最大的一千面值的卢比支付，轮到商家找补一叠了，莉祖接过那一叠找补的钱，认真数了两遍，然后由小到大规规整整地叠好，交还给我。一切都那么积极而蕴藉有度。

那一个下午，我们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内聊了很多，除了正餐，莉祖一直没有点过任何饮品，她对此没有丝毫优雅的掩饰：“在印度，要找个公厕总是很难的，我在室外从来不会喝太多水。不只是我，大多数印度女人都一样。”

或许是异国交流的兴致，或许是师生情谊，莉祖一直坦率而耐心地回答着一切问题。印度的女性，那个我一直想走近细看却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轮廓，在我们的交流中，也开始敞亮、立体起来。

印度的民众普遍收入低下，但IIT的学生大多都能获得相对的高薪，莉祖每个月的收入为六万卢比，公司也很有前途，我想她应该很享受在班加罗尔的生活，她却坚决地给出了“No”的回答。

“班加罗尔的生活成本很高，而我和这里的女孩子一样，都舍不得花钱。我们总是把钱尽可能存起来，寄回给家里。我弟弟比我小三岁，现在刚上大二，正是花钱的时候。”

英文单词里面很难找到一个和“孝顺”完全对应的词，我赞扬她很无私，她说：“很多印度家庭都是这样，一个子女有了出息，就要有责任感，带动整个家庭的进步，所以我和几个要好的女同事订立了一个监督同盟，对于不必要的花销要提出批评。我们公司离这里也不太远，走路半小时左右，所以我连坐车的钱都省了。班加罗尔交通很乱，这么一来上下班就成了一个问题，这是我很不喜欢的一点，所以一到周末，我哪里也不去，就在PG里读书，那会让我宁静。”

接下来，我们谈到了她的工作。Flipkart和IIT很有渊源，它正是由两个IIT德里分校的毕业生于2007年创办，起先主要卖书，后来兼并了WeRead等对手后，快速发展，目前已经是印度最大的电子商务公司，模式为B2C，总部位于班加罗尔。在印度各大电视台，我常常可以看到由Flipkart冠名的节目，印度人喜欢拿它和亚马逊作比较，近年来也越来越多地对比起阿里巴巴。

她学技术出身，却做起了一个很有挑战性的管理岗位：“我主管‘诚信与安全’部门，负责查处假货。你知道，一旦顾客在我们网站买到了假货，就可能引发投诉，然后在网上曝光，这对我们公司有极大的负面影响。”

我问她对售假商家作何处罚，她说：“非常严厉，一旦发现，我们就会把商家清除出平台，我们甚至还会协助客户一起向工商局投诉，诚信问题非常重要。”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这个我们可能有一点不同的想法，在中国，我们普通消费者其实根本接触不了阿里巴巴，而是用旗下的淘宝网买东西，假货一直是一个很暧昧的话题。就在前段时间，GUCCI告淘宝售假，马云坚持说：‘罚款我们交，但是我们输了官司，赢得了尊重。’马云坚定地反对暴利，认为和无数的底层老百姓的生计对比起来，那算不了什么。我很难说这是对是错，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知道什么样的价格买到什么样的货，所以我们对假货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也许正因为他的亲民路线，阿里巴巴和淘宝今天才能发展成这样。”

莉祖立刻陷入了沉思，她当然知道阿里巴巴在全世界电商格局中的地位，或许也试图分析这里面的问题。半晌之后，她说：“可是哈奴曼吉的信徒不能有任何不诚信的行为，比如说谎、售假，我坚决无法接受。这倒是工资之外，公司赋予我的价值。”

“这个世界上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我心悦诚服地赞赏她，又说，“那么，你的工作应该比较轻松。”

“恰恰相反，我压力很大。”她苦笑一下，“虽然是主管，可我上面还有上级会随时抽查我的业绩，要求假货率不得超过千分之五。超过这个比例，就是我的责任，所以，我的手机随时会响起，甚至是周末，一个电话也可能让我专程赶去公司。要知道，找人替代我的位置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包括下周，我已经跟公司请假回印多尔休假十天，我也得随时关注着公司的动向。我很累，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语言也是一个大问题，卡纳塔克邦很多人不会印地语，他们说卡纳德语，我不懂，我更喜欢讲印地语的地方。”

很显然，莉祖并不打算在这里定居，于是我问起了她将来的打算。她说：“如果可能，我希望未来做一个大学老师，一方面我喜欢校园生活，另一方面我毕竟是学科技的，现在这职位不太对口，我感觉我的价值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所以大概干一两年，凑足了钱，我想继续深造。”

我开玩笑：“好啊，读个博士，回IITGN当个老师，新校园可漂亮了。”

她也放开了：“好主意，先生，还可以像你一样出国访学，然后一放假就到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