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

思忖片刻,22岁的她竟然一下子找准了问题的要害:“你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的女儿。”




莉祖的梦想



第二天是周日,我和莉祖原计划去游览那几个宫殿,不过在第一个提普苏丹宫殿结束后便感到一阵失望,莉祖也不在状态。相反,当我们漫步街头时,莉祖虽然对街道环境意见颇多,却唯有对植物特别兴奋,要我帮她拍摄那些花草果子。我疑惑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我妈妈是园艺工作者,我从小就跟着她认识了很多植物。”然后她说出了好几种植物的拉丁语名字。

于是,我们放弃了原来的游览计划,前往班加罗尔著名的拉巴克植物园。

这是印度最著名的植物园之一,品种浩繁,甚至有专门的区域展示中式的苏州园林和盆栽,更有成片的绿茵,整洁的路面,犹如世外桃源,于是我们坐在一片树荫下的石凳上不想走了。直到午饭时分,莉祖还在用手机搜寻附近的餐馆,看着各种参数和网友评价举棋不定。我建议我们直接出植物园找餐馆,她却比我更像个外国人一般,说一分钟也不想回到街上:“先生,你看看班加罗尔的街道,你敢相信这是一个高科技之城吗?”

莉祖的意思我立刻心领神会。是的,“花园城市”也好,“印度硅谷”也罢,不管用什么华丽的头衔装扮,班加罗尔却始终脱胎于传统。这里古色古香的宫殿纷纷述说着它数百年的历史,纵然今天一幢幢有模有样的写字楼耸立其间,想努力地劝退一个时代,但脚下的土地依然用印度的味道坚持着钉子户的顽固。在某些街头,上半身受着飞尘和臭味的摧残,下半身被地面突然的坑槽和隆起折磨,两侧还有近在咫尺的各类机动车帮人“推拿按摩”,任何一点不堪随时可以发酵成一锅粥,这是印度最真实的模样。

我注意到,她的言行举止间已经好多次透露出对“室外”的厌恶:“不是我们不想改变,而是我们无力改变。”

这里的“我们”,不是指12.5亿印度人,而是“她这样的人”。

“印度会变的。”我安慰她说,“就在二十年前,1995年,我的家乡,曾经在卫生城市的评选中位列全省倒数第一,市长很愤怒,立刻花了大力气整改。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初中的课业都处于半停顿状态,全体搞卫生,现在已经是全国卫生城市了,还在打造国际旅游目的地。我相信随着印度经济的发展,二十年后的印度,也会是一片干净有序。”

“哪里都可以,只有印度永远不会变。”莉祖突然较劲起来,愤懑地说,“我想你们中国人都有改变和发展的共同目标,可是印度社会很分化:富人很满足现在的状态,他们有空调有汽车,办公室和家里都有好些佣人成天服务;穷人则早就习惯了,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最要求改变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中产阶级,可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声音还太小。要想产生更多的中产者,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教育,可是他们又不愿意接受教育,这就是问题。”

“一定会变的。”我还是坚定地说,“不管变化多么细小,二十年也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有时候,你不用去论证它为什么,反正,你回头一看,它就是变好了,也许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很有兴趣和你约定,二十年后我们再在印度相聚,看看是你对,还是我对。”

莉祖用笑容表示同意,或许她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可是我心里很清朗,印度对我而言,早已不只是一个国名。当季风三度轮回,我在这个国家的教育史上便刻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笔,在几百名精英的世界中或多或少地植入了中华的基因,又通过写作让更多的国人听到了印度的声音。从此,我的血液中有了两种文明观照世界的视角,多少年以后,我们回首往事,会发现所有的哀怨都遁然无形,连原来的痛苦史都在倏往倏来中有了某种家园情怀,这种情怀会使我越来越放下人间笑骂,唯有沉淀之后的真实伴我一生。

我顺势问:“如果让你在印度选一个城市定居,你会选择哪个城市呢?”

“孟买。”莉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那样压力会更大吧,孟买的房价已经直逼北京、上海了,还有堵车、排队、污染,都是问题。”

“可是机会也很多,压力总是和机遇并存的。”莉祖无奈地说,“就像爬山,山上有美丽的风景,结果我们翻过了一座,欣赏了风景,发现前面还有一座,于是再翻过一座,又是一座……几座下来,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连绵不绝。你想放弃,却又发现别人的相册里到处都是你没看过的风景。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烦恼。”

“可这也是中产阶级幸福的烦恼。要知道,更多的情况是:你明知山上有美景,却连一双登山鞋也没有。IIT本来就极难进入,女生的比例还低于百分之二十,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很大的成功,我相信当你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整个家庭都在狂欢。”

“对,我母亲哭了。”莉祖郑重其事地说,“我很感谢父母。印度人不喜欢养女孩子,因为那意味着昂贵的嫁妆,即使勉强养大,也不愿意让她们去接受教育,这个观念至今没变。但是我父母不一样,他们并不富有,但很爱我,凑钱让我读书,所以我就一心想要回报他们。我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那几年非常非常努力,复习到深夜是常有的事,我没法说服自己停下来。”

“你的父母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可是后来,新的问题又出来了:他们舍不得我,不想我走太远。所以填报志愿的时候,就填了IITGN,因为艾哈迈达巴德离印多尔很近,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回家……对,说到这里,如果选择一个城市定居,我也很乐意选择艾哈迈达巴德。先生你知道吗?当我妈妈听说我要来班加罗尔工作,很担心我变坏了,因为这里的酒吧太多,可是艾哈迈达巴德不一样,别说没酒吧,连酒都是严格限制的。我一共就待过三个城市,印多尔、艾哈迈达巴德、班加罗尔,我很喜欢艾哈迈达巴德虔诚善良的氛围,古吉拉特人总是那么乐于助人,听说德里就不一样了,那里的人们很粗鲁。”

我笑问:“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古吉拉特邦暴动了,死了很多人。你应该看过新闻吧?”

“先生,我知道那起事件,不过这在印度太正常了,就在我们这会儿,指不定哪里又乱了呢。”莉祖回答得很平静。

“那么,除了这三个城市,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对了,还有新加坡,大三那个暑假去实习了两个多月。”莉祖腼腆地说,“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我像个小女孩一样害怕,刚去新加坡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每天都想回家。”

“可新加坡的环境实在太好了。”我说。

“所以到了后来,我就爱上了新加坡,舍不得离开了。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才发现我们落后太多。那次实习让我大开眼界,也长大了很多,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远离父母。不过,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也高了,对印度很多事情看不惯了。”她耸耸肩,又继续埋头去搜索信息,“这下你明白了,这是我从新加坡回来以后养成的习惯。”

这下真明白了。当印度的女儿正在觉醒,改变还会远吗?



看不惯印度的莉祖,终于选好了一家餐馆。我们靠窗而坐,咫尺之遥的窗外人头攒动,有自行车卡在路边,龙头不时地撞击着我们身边的窗户。

“太乱了。”莉祖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随时都担心会发生交通事故,你知道吗?今年早些时候,米兰就在校园外面出了车祸。”

“我没听他说过呢。”话题突然转到米兰身上,我顿时专注起来。

“他过街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刮倒,正好摔倒在街道中间的安全岛上,倒下时他用手去支撑身体,结果手掌按在了一片锋利的石块上,划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说完,莉祖用左手在自己的右手掌上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我霎那间想起了米兰右手上的那块伤疤,背脊一凉。

莉祖接着说:“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当时那司机以为没什么大问题,就走了。米兰脾气很温和,甚至还对他笑了一笑,可是爬起来后才发现血流不止,当时他是一个人,就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在医院待了大半天,想让朋友去看看他,结果碰巧朋友没接电话,不知怎么,他第二个想到了我。我接到他的电话,就赶了过去……”

“你们……该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今年二月份吧,我买了花和一些水果去看望他。我们虽然在新加坡就认识,但是交往不多,在汉语课上才走得比较近。我在医院陪了他半天……是的,在受伤后,他还是那么乐观,逗我开心,我们就那么开始了,然后毕业前分手了。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在网上聊天,我想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哇,每天都聊天?难怪你那么快就收到我们的照片。你们都一样,他说他还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可是那能怎么样呢?”莉祖怅然望向窗外,“种姓制度是很难挑战的,就算我们没问题,可是家里人都得顾及亲戚朋友的感受。印度就是这样,也许新加坡或者中国的家庭很独立,可是印度社区文化很浓厚,一旦安了家,邻居间就会互相走动,每逢节假日社区里更是热闹。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哪里,干什么的,别人都一清二楚。所以一个男人娶了低种姓的女人,整个社区的人都会说他的闲话,这是很难受的……现在,挺好,做朋友,我们都很轻松。我真心希望他能找到最完美的另一半”。

“你呢?以你的条件,还愁找不到好男人啊?”

菜上齐了,莉祖只点了分量很小的酥饼和一盘沙拉,她用叉子简单吃了两口沙拉后说了一句平静却分量十足的话。

“先生,其实……我要结婚了。”

“啊?和谁?”我睁大了眼睛。

“他叫阿什文(Ashwin)。”莉祖说完从手机中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他也选修过你的汉语课。”

一个戴眼镜的癯瘦男生,在莉祖并不高清的手机屏幕上独自微笑。他确实曾经在我的课堂上出现过,只是名字和人对不上号。

“他跟我一样大,不过比我低一年级,在11月的双选会上找好了工作,也是在班加罗尔的一家软件公司当工程师。我们其实确定关系也有三个多月了,他半年以后就会来班加罗尔和我团聚。我们打算在明年内结婚,然后再看看下一步怎么走。”莉祖淡淡地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这马上就是明年了,说到结婚,是不是太快了……”

“我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小女人啊,一个印度的小女人,你说,我还要等什么呢?”她早就为自己找好了理由,“我没有米兰那样的雄心壮志,也做不到他那样抛弃宗教,当我试图挑战它们时,我才发现,其实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我可以欣赏一个男人的才华和志向,却必须在婚姻问题上选择最适合的配偶。大多数人选择的道路或许是最省心的,阿什文和我,种姓相同,信仰相同——都是哈奴曼吉的信徒,家庭背景、社会阶层、学历也都相似,没有任何问题。当我们把这些信息都告诉父母以后,他们甚至还没见到本人就催我们结婚了,你说,还有比这更牢固的婚姻吗?”

我表示理解,又问:“可是,感情基础也很重要,你们现在还是异地恋,而且,他知道你和米兰的事情吗?你甚至还说米兰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几乎每天网聊。”

“阿什文知道,不过,我想他已经习惯了。”莉祖有些揶揄,“他刚开始也是颇有微辞,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反正,有种姓制度在,我也没什么别的选择,跑不了。他有些内向,不是我最喜欢的类型,感情基础也不是那么深厚,但是他追了我很久,我不想拖了。我也肯定会尽到妻子的责任,选择一个城市,和他组建一个普通的印度家庭,生两个小孩……至于米兰,我想他会逐渐在我的生活中淡去,直到我们都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

“米兰知道吗?他怎么说呢?”

“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把这事告诉他,大约两星期以前,我才鼓起勇气跟他说了。我们是用WhatsApp聊的,他收到那条信息以后,几天没回我话。他一定想了很多,所以我也没有打扰他,直到三四天以后,才收到他写来的Email,先生你自己看看可能会更有意思。”

莉祖用手机打开Gmail邮箱,递给我,我看到了那篇颇有米兰风格的邮件。


亲爱的莉祖,

这是我所写过的最艰难的一封邮件。我们在一起虽然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但那是我一生中到目前为止最快乐的半年。IITGN的校园很小,我们已经踏足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印度很大,却容不下我们这样小小的一个家庭。当我踏出校园的那一夭开始,象牙塔内那围墙保护起来的平等自由的价值观便在苍老的社会中顷刻瓦解。在满是寺庙与动物的城市中,我们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现在得知你和阿什文有了婚约,我百感交集。我衷心祝福你们,但我也感谢你能陪我走过那一段梦幻般的日子。感情越深,才会越痛,越痛,我才会更加看清楚这个国家的病症。时代总是不断进步的,甘地曾说‘虽然种姓制度已经废除,但是影响印度进步的最大阻力就是种姓制度。’这一点至今没变,与其抱怨它,不如想想我们这些青年能实实在在为它做些什么努力。

除了种姓问题,印度的问题还太多太多,总要有人致力于去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都深深爱着我们的祖国,正因为如此,我才拒绝了美国的工作,留下来建设它、改变它。但我现在觉得我还太浅薄,应该多出国走走,看看别人的国家,学习它们的长处。希望到了我们的孩子那一代,所有的印度人,可以再也不用考虑世人的目光,尽情地选择自己的爱情和生活方式。

祝你幸福。


你的,

米兰


从南印度回到熟悉的IITGN老校园,我又去到那条小路,假期的校园静如禅院,即使不放假,新校园的时代也已拉开大幕,此地早已物是人非。

有些人,会在我们的生命中陪你走走停停,只为凝聚成那不醉不归的涓涓印记,静如疤痕,动如挽歌,然后原谅我,然后原谅你,然后淡淡地说声:我要结婚了。就在那条小路上,我曾见证他们于夜色中携手而来,微笑着向我招呼,他爱她,她爱他,无心一瞥,已然永恒。




戈雅一家子



印度很大,这种大的概念盖不缘于其国土面积——它只有中国的三分之一,而是根植于它的森罗万象。地域、种族、语言、信仰、种姓的纬度与传统未来的经度纵横交织,纷纭杂糅。从大是大非,到鸡毛蒜皮,概莫如是。有人说,厕所最先行,有人说,寺庙最重要;有人说,应清心寡欲,有人说,湿婆本就是性爱的象征;有人说,要多给小费,有人说,小费文化不可取……时间越长,我便越在这左右抵牾的环境中随遇而安,陪着他们虔诚,陪着他们叛逆,时而陈陈相因,时而小逆不道,糊涂而清定,死去又活来。

与莉祖一别仅仅一周之后,我赴约去印多尔参加阿比蒂·戈雅哥哥的婚礼,与她的家人共处三日,在这个传统的印度家庭中,我嗅到了与一周前截然不同的“解放气息”。

印多尔是中央邦最大的城市,孟买到德里间重要的交通枢纽,以古迹和美食闻名,西城为旧,东城为新。我乘坐的火车在12月23日早晨7点抵达印多尔火车站,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比蒂在寒风中微笑着迎接我:“先生,欢迎来到印多尔,我父母很期待你这位外国客人的到来。”

我乐了:“好紧张,这是我第一次见印度女孩的父母。”

阿比蒂贼笑:“不要紧张,我母亲很随和,我父亲嘛……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戈雅一家子的两层小房坐落于西城,建筑于上世纪90年代初,二十多年的风雨将他的家打磨出了复古的韵味,一楼二楼各有很多象头神的挂像和雕塑,显示出这是一个以甘内什为主神崇拜的印度家族。屋顶上摆放了桌椅和早餐接待客人,几缕阳光从上方藤蔓的缝隙处照射下来,带来了轻柔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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