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到达很早,成了他们家第一个客人,这也使得我有了很充裕的机会和他们交流。

阿比蒂在家排行老三,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亲老戈雅有了大半头的白发,中等身材,略显驼背,和24岁的阿比蒂看上去差了不止一代人。他上屋顶来见我,没有过多的寒暄,果然以一种无厘头的方式招呼我,拉我到一个浑浊的鱼缸旁边,指着水面问我:“看,那是什么?”

“莲花。”我说。

“好,你看仔细了。”老戈雅气定神闲地发出一阵鼻音,“哞……”我分辨出那是我们练瑜伽时咒文的声音。

半晌,一条一寸长的白色小鱼从浑浊的水中徐徐浮现,游弋到水面莲花处。老戈雅得意地说:“看到了吧?我们印度人相信,万物都是有神性的,只要使用了神的语言,人类也可以和鱼类交流。”

“天啊!”我说,“真不敢相信。”

“我的水平算差的了,阿比蒂的妈妈每天都会和小鱼交流三次,这让我们可以保持身心的愉悦和健康。”

接下来,老戈雅又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你是中国人,那你一定知道,林比奥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一头雾水地问:“林比奥是谁?”

“就是那个反抗毛的人。”

“是林彪吧?”我恍然大悟,“坐飞机出逃摔死的,你了解多少,我也就了解多少,没有什么内幕秘密哦。”

他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丝毫不为答案到底是什么而困扰,仿佛只需炫耀他知道中国有个“林比奥”便已足够。

老戈雅有事要下楼,走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急匆匆地折回来,把我的椅子搬到一块能被阳光照射到的地面,在密密的藤蔓下活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地带,然后非要拉我坐下说:“今天太冷了,你就坐这里,不冷。”

待他离去,一旁的阿比蒂见状哈哈大笑:“怎么样?我爸爸是不是很可爱?”

“绝对可爱,拿我们时髦的话说,叫做‘卖萌’。”我说,“之前我还想,能培养出一个女博士的父亲,一定是个超级严厉的人呢。”

“不是一个,是三个博士哦。”阿比蒂说,“我哥哥、姐姐都是博士。姐姐现在辞了职在养胎,哥哥是个飞行员,在德里工作,专门赶回来成亲的。”

“一男两女,三个都是博士?”我震惊地说,“天啊,这得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你真幸运!”

正说着,阿比蒂姐姐也上来了,她长得和阿比蒂很像,挺着个大肚子,端给我一杯茶,问我要不要纹上曼迪。

“曼迪”(Mehndi)是梵语,严格来说不是文身,只是一种短时间保存的人体绘画,又叫海娜手绘,在节庆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可以纹上表示吉祥,一般两周之内就会自动消失,这种艺术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两姊妹从手掌到手肘此时都纹满了曼迪,我表示非常愿意体会。

我一边让阿比蒂姐姐在手掌上静静地操作,一边听阿比蒂继续娓娓道来。

“是的,我非常幸运生在这个家庭。”阿比蒂说,“很多女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你相信吗?我本科是在印多尔读的,当时一个班120个学生,只有我一个女生。”

“那可真是众星捧月啊。”

“可是我心思都在学习上哦。”

“你觉得你父母能培养出三个博士的秘诀是什么呢?”

“我父亲退休前是个医生,母亲也开了家诊所,他们都明白知识的重要性。”阿比蒂似乎也有点不解地说,“不过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啊!至于为什么能出三个博士,其实我们也不觉得父母有多特别,要不先生抽个时间单独问问我父亲?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对了,先生,我下学期毕业后,就要去荷兰了。”

“为什么?”

“因为Shell奖学金是荷兰提供的,必须去荷兰读书。我会很想我这个家的,不过,我也很愿意出国留学,家人也很支持我。”

“等你读完博士,都28岁了,男人、女人、女博士……你父母不催你结婚吗?这个年龄的女生在中国,父母可着急了。”

“印度父母也会着急啊,可是我父母好像就没有这个概念哦。”

“那么,要是你在留学期间找了个外国的男朋友,他们会支持你吗?据我了解,外国人不在种姓之列,原则上是不能和外国人结婚的。”

“呵呵,你说的是一个问题,不过我们家完全没问题呢。”阿比蒂自豪地说,“相反,我父母就是自由恋爱认识的,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我爸爸使劲追她,他们才不管什么种姓制度。”说完,她和姐姐相视一笑。

于是,对于这家子的福分,我开始明白了几分。与此同时,我的左手掌上有了一朵赭色的莲花图案。



印度人的婚礼总是盛大而漫长,我们接下来行程满满当当。阿比蒂曾介绍说,他们的婚礼类型是马哈拉施特拉风格,印多尔虽然在中央邦,但是和马哈拉施特拉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两地都有诸多马拉地人说马拉地语,遵从马拉地文化。戈雅一家原来就在孟买,上世纪90年代才搬到印多尔,而新娘一方则是乌贾因人,离印多尔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这次很多表亲也是专程从孟买赶来乌贾因参加婚礼。

我们头天晚上就到乌贾因安顿好了,晚上稍有空闲,阿比蒂妈妈带着阿比蒂、几个表亲和我去乌贾因的湿婆神庙祭拜。如阿比蒂所言,她的妈妈虽已年迈,但身材不走形,气韵优雅,想必年轻时一定是让老戈雅倾心的对象,而老戈雅也用他的睿智和幽默感动了她,才让她下定决心改姓“戈雅”。

提到乌贾因,印度人都知道它是著名的宗教之城,有座远近闻名的寺庙叫做马哈迦尔(Mahakaleshwar),这座寺庙据说起码存在了七百年以上,后被穆斯林摧毁,18世纪又得以重建,专职供奉湿婆。我进过众多印度教寺庙,不过像这里连手机、硬币和皮带都不允许带入的还是头一遭。不让拍照、不让乱投硬币尚可理解,我问为什么不能带入皮带,他们说:“因为无法判断你的皮带是不是牛皮。”

在寺庙最核心的一个小屋里供奉着一尊湿婆的神像,人们转着圈进行祭拜,不过有工作人员总是不停地推动人流迅速顺时针转动,那动作非常粗野,像是齿轮在绞杀某种东西。戈雅妈妈说:“他们是不会推女人的,因为湿婆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所以工作人员要尽快把男人赶出去。湿婆是性爱之神,更是毁灭之神,一旦惹他发怒,他就会张开第三只眼,那么世界末日就来了。”我耸耸肩,礼节性地在这位性别歧视大神面前放下一朵门口买的莲花,随即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出门后我问阿比蒂:“你真信这世界上有神吗?”

她说:“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不过我们家人观点是一致的,我尊重妈妈的意思。”

戈雅妈妈很愿意同异域人分享这份心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神,那只不过是一座雕像而已。可是……”她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有没有神,信不信,有那么重要吗?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然后呢,我对大家宣布‘我什么也不信’?这没有任何意义。对神的祭拜已经成为一种印度的生活方式,对有些人来说是宗教,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社会活动,不管怎样,它能带给我们宁静愉悦的生活、工作,这就够了。”

我问过无数的人,你信神吗?戈雅妈妈的回答,是迄今为止最让我舒心痛快的答案,不做作、不偏激,坦诚而辩证,让我看到了印度的智慧,连任督二脉也瞬间畅通了。



接下来的两天好不热闹,24日在乌贾因完成仪式,25日在印多尔一个公园举行家族聚会。后一天刚好是圣诞节,根据印度官方的宗教平等政策,各大宗教的节日均设立为公共假期,虽然印度教徒的城市中几乎没有圣诞氛围,但毕竟不用工作,客人自然蜂拥而至。

老戈雅开着他那辆表面被撞得凹凸不平的小车在两地穿梭接送客人,其他人也忙着招呼亲友、处理事务,我与他们的交流逐渐稀少起来。他们偶尔会怕冷落了我而过来问我会不会感到无聊,我总是笑笑说:“我现在就像你们家庭的一员那么自然,我和不同的人打招呼、谈天说地,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难得的体会,丝毫不会有无聊的感觉。”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特地包了四千卢比的红包给新郎新娘,这远超了印度的风俗。待25日傍晚人群渐渐散去,戈雅妈妈送了我一床毛毯作为回礼,然后说:“新郎他们想单独和你谈谈。”

阿比蒂哥哥和美丽的乌贾因新娘走过来,双收合十,郑重地说:“感谢你的光临,中国的朋友。”

“我的荣幸,能拜访一个博士之家。”我还礼后问,“新娘现在在干什么呢?”

阿比蒂哥哥得意地介绍:“她也是一个博士。我们后天就回德里,她在德里一所大学工作。”

说完,新娘摇头微微一笑以表谦逊。

“太厉害了!”我抛给了阿比蒂哥哥同一个问题,“培养出这么多博士,我真的想知道你父母的秘诀是什么?”

阿比蒂哥哥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们从小也和其他孩子一样长大啊,看电视、打板球,父母从不要求我们非要干什么,但一切就这么自然发生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四天,所有客人全部散尽,我也要踏上返程的飞机。

戈雅一家子送我出门,想到以后很可能不会再见,老戈雅和我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

“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问问您,怎么培养出这么多博士儿女?”我问。

老戈雅一如既往地淡定,然后东瞅瞅、西看看,突然他目光停在斜对面一棵树下,指着那里说:“看到那里那只松鼠了吗?”

那是印度随处可见的一种小松鼠,体形如耗子般大小,灰色的皮毛上有三道黑色的纹路,在艾哈迈达巴德也有很多,它们老是在街边的树上蹿上蹿下,非常机敏可爱。

我说:“看到了。”

“很好。”老戈雅说,“现在,你去抓住它。”

“不可能,他们对人很警惕。”为了应景,我一边说,一边还是走了过去。毫无疑问,还有两米之际,松鼠已经警觉地爬到树上,不知所踪。待我离去,它又回到树下。我说:“我们天天都可以看见这些小动物,但是从来就不可能碰到它们。”

“对,不可能。”老戈雅说,“所以,在我们印多尔有一个传说——如果谁能在考试前一天摸到松鼠,第二天考试就一定能考高分。”

阿比蒂也好奇地问:“那,有人摸到过它们吗?”

老戈雅说:“有啊,我就是一个。”

“那你怎么做到的?”我和阿比蒂同问。

老戈雅得意地说:“凡事不可强求,你越追它,它躲得越快。不过,还记得我可以和动物交流吗?”说完,他找来一粒花生米,然后走到松鼠不远处,把手摊开,嘴里开始念诵着:“哞……”

小松鼠警觉地看着老戈雅,然后“咻”地转身离去。

阿比蒂捂嘴大笑:“爸爸,你骗人。”

“要有耐心。”老戈雅一边跟这头说话,一边继续他的“哞”……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动静,那松鼠依旧警觉地在树上盯着老戈雅。我耐心快没了,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可印度人的耐心仿佛是几辈子修来的,他坚持不懈地用“神的语言”与松鼠“沟通”着……又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那松鼠终于一步一挪尝试着向花生米接近,再接近……终于,奇迹发生了!它从老戈雅的手里叼走了那粒花生米,老戈雅轻轻地抚摸它的小脑袋。那一刻,他和它亲密无间。

老戈雅徐徐走回,大笑说:“明白了吧?孩子们,你们每次考试前,我都去帮你们摸松鼠,保佑你们考试成功,所以,你们都考上了博士,哈哈!”

在场的人都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我无意间瞥见老戈雅那华发纵横的笑容,溘然想到了那句“凡事不可强求,你越追它,它躲得越快”。一瞬间,似已明白。

有人说过,每一个笑容背后都有一个咬牙切齿的灵魂。

我停止了荒诞不经的笑容,郑重地向阿比蒂他们说:“你们真的有一个伟大的父亲,一定要珍惜!”

那一刻,我的眼里噙着泪花。

这里,没有国籍之里外;这里,没有种姓之轾轩;这里,没有男女之厚薄;这里,也没有宗教之是非。这里没有家长的颐指气使,这里也没有男人的高谈阔论。老戈雅用他的包容、耐心、幽默和博爱,默默地给孩子们营造了一个豁达的世界,一切归真,两鬓斑白。最终,他们就像那只小松鼠,水到渠成地获得了命运的奖励,这种奖励,源于自觉、源于信任、源于超越了窠臼的万物灵性。

歌德说:“人类靠着聪明分割出很多的疆界,最后又用爱把它们全部推倒。”行文至此,已有将全书完美结尾的冲动,但还有那么一个声音,在隐隐约约拨动着我心里的罗盘,所以,我会继续探寻这个国度的悠长血脉。

她最终的血脉,一定流淌于那延绵数千年的经诵梵呗之中,附归于每一次的叩首、每一次的仰望、每一次历史的华丽转身。

所以,泰姬陵、恒河,我来了。

出发吧,继续为了她死去又活来。

出发吧,继续追问,你信神吗?

出发吧,趁着我还在印度。




尾声二则




双城,无双



希里(Shiri)开着他的小车,载着我在德里的大街小巷穿梭,在任何胡乱的街头,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这一年是2016,他七十岁,本该早在家中接受菽水之欢,颐养天年。他说:“我的一生都在路上,停不下来。”

我和他认识的理由很简单——来德里、阿格拉游览双城,找旅行社提供包车,待合同签订,他被召唤到我的身边,握手介绍:“我是你这三天的司机。”他的牙齿掉了一半,干涸的脸上阡陌纵横,英语发音标准,偶尔会因为牙齿关不住风而破音。除此以外,一切安好,车上的他,精神矍铄。

“我是你的司机,也是导游,对德里和阿格拉有任何问题,尽管问我。这里是我的家,大到历史,小到巷陌,无所不知。”他热情地向我边行边介绍德里的调调,哪里最拥堵,他就往哪里钻。遇到老德里毛细血管般的小巷,他就指着深处让我饱览:“我年轻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现在一点没变。”话不断,车不停,我感叹他是如何手脑并用而不出差错。

不知是雾还是霾,德里失去了印度无处不在的蓝天白云。有限的能见度中,成排的车还在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涌动,走走停停,条条街道的汽车都排成了兵马俑。

一个无论空气还是交通都不输北京的首都。

尽管这样,希里还是爱老德里胜过新德里,老是载我去最乱的小街:“老牛、小贩,外国人最喜欢看印度这样。”看来他把我当成了刚从中国飞来的游客,可是时至今日,我对于这样的印度早无法再大惊小怪,从讥取戾。

他说:“德里和阿格拉因莫卧儿王朝而久负盛名,我们先参观市区,然后去领略莫卧儿王朝的伟大。先普及一下知识,你知道“莫卧儿六帝”是哪六位吗?”

这本来是个设问句,要自问自答,不过我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功课:“巴布尔,胡马雍,阿克巴,贾汉吉尔,沙贾汗,奥朗则布。”

于是他知道我不是刚来印度的客人,跟我拉起了家常:“那你应该知道比哈尔邦。我在比哈尔出生,从比哈尔邦刚来德里的时候,才18岁。那时的德里天很蓝,人口不到六百万,52年过去了,我看着德里一天天变化,可城市的扩张跟不上人口膨胀的节奏,现在差不多两千万人。唉,新老德里加起来也没孟买大,这城市消化不了这么多人。”感叹完又说:“不过,这里到处都是机会……那会儿我是个销售助理,一句英语也不会,后来当司机,再后来帮旅行社开车,跟着外国客人学了很多英语,一个人就可以养家了,这在别的地方不可能。虽然拥挤,却也早就习惯了,拥堵成了德里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判断着堵车可能的时长,时不时地熄火。他的判断总是正确,每当他熄火的时候,我们原地不动的时间会停留五分钟以上。我望向前方浩荡的车流一筹莫展,好奇地问他如何判断。他说:“凭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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