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飞回来?这是什么理由?我初来乍到,一只脚还在中国,凡事要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说法,否则跟你没完。可在这里,这一套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惊讶地发现,坐这班班机的乘客,都安安静静地在候机室等候,没有一个闹半点脾气,更没有一个维权。他们有的拿出手机自娱自乐,有的随处走走又回来,更多的人,则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毯子,就在机场地面上自顾自地睡了下来,仿佛耽搁时间事不关己,仿佛哪里舒服哪里就是家。

对这样的一幕,我慢慢懂了几分,再对自己说一次,此时脚下的土地,已经不叫中国。入乡尚且随俗,何况面对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窥一斑而知全豹,习惯就好,我的怒气随时间散去。

我的肚子闹起了革命,原计划到达学校痛痛快快请司机吃一顿早餐的想法落空了。我花三百多卢比买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和一块面包,两口下肚,差点没吐出来,面包酸涩无比,那种味道从来没尝过。可饥不择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咽,肚子顿时就感觉火辣辣起来。此外,由于长袖和长裤都放在行李箱中托运,我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裤在开足了马力的中央空调下吹了一夜,手脚冰冷,外加上一宿没合眼,胃里面已然翻江倒海,基本上每隔一小时就跑一次卫生间。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故意放慢脚步。那原本热情的清洁工看到我这个老熟人,后来只是笑笑,也不打算再帮我擦马桶了。

我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煎熬着,看到机场那些穿着厚衣服、睡着毯子,有备而来的印度旅客,他们深浅有别的肤色和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周围充斥着奇奇怪怪的语言和香水味,大家都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却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此刻的体会。我透过机场的玻璃窗,看着外面昏暗的灯光下,整整一夜,一会儿刮风下雨一会儿风平浪静,直到太阳逐渐露出了尊容,华丽的孟买机场外,那一片又一片成堆的垃圾,还有矮矮的贫民窟中,升起了袅袅炊烟。

繁华与破败咫尺之遥,让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加上身体的不适,我顿时有一种扭头就回祖国的冲动。

可我只能继续等下去。中途,校方外事办的雅什万德(Yashwant)先生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司机已经等候多时,问我这边是什么情况。我对他表达了歉意,说明了班机延误的信息。他乐呵呵地安慰我:“没关系,不要着急,什么时候到达都行。”

直到九点十几分那班该死的AI130才徐徐而至。秋水再长,我想也被我望穿了吧。不对,接下来,通道放行,几个空姐比我们先进入,随后通道关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仍然无一乘客对此表示质疑,我一度怀疑这班飞机是不是只有我这一名乘客。

透过窗户,我看到机场工作人员在AI130周围不知忙碌些什么,又过了二十来分钟,通道才再次打开,放乘客登机。

上了飞机,差不多该出发了吧。还是不对!工作人员这才开始装运那些大大小小的托运行李和一些其他货物。我早已没有了脾气,为了解闷,拿起面前的一张报纸《艾哈迈达巴德镜报》(Ahmedabad Mirror)。当然,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有一天,我也会登上这份报纸,而且不止一次。

他们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直折腾到十点多才起飞。要是在中国,乘客一定已经群起而攻之,要投诉要维权,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印度人对此抱怨。拖延和磨蹭,或许本来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十一点半,我终于抵达了艾哈迈达巴德机场。这一夜,比一年还长。



艾哈迈达巴德机场明显比孟买国际机场小气了许多,下了飞机走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出站口,我来不及作半点休息,目光扫向接站的人群。按照约定,司机将会举着“Welcome to IITGN”的牌子在机场等候。

我看到了那位司机,他黝黑的脸上留着八字胡,穿白衬衫。从凌晨六点半一直守候于此,五个小时,已经让他足够疲惫。他趴在栏杆上,欢迎用的牌子在他的手里耷拉着……终于,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牌子,他看到了中国人的脸。

我对他的等待深表歉意和感激,而他却一点也不生气,似乎对这么长时间的延误早已见怪不怪。他简单地摇头致意后,麻利地从我手里抢过行李箱,妥妥放进商务车后备箱里,然后迅速打开左侧副驾驶的车门(印度的驾驶座在右侧,靠左行驶),低身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

经过简单交流,得知他叫阿米德(Amid)。我用典型的中国式礼仪说:“你等了这么久,咱们先去吃个午饭吧。你开车去一家你觉得好的馆子,我请客。”

阿米德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两遍,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反应,只是嗯嗯不语。由此看来,他并不太懂英文,更不会理解我们的人情世故。

于是,阿米德一路无话地载着我在路上奔驰,这里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一条笔直大气的机场高速,两侧也没有整齐划一的建筑物,有的只是一条不太平整的普通车道。平房此起彼伏,或者干脆就是破烂不堪的贫民窟,穿着五颜六色莎丽的印度妇女,头顶着各式各样的容器,忙活着她们一天的行当。街道上不时走过一头头牛,有的棕黑,有的洁白,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闲逛。我总觉得它们和我印象中的牛不太一样,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每当它们不小心移动到车前,阿米德就会停下来,等它们都通过了,再继续前行。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一切,如同提取着印度电影中那些触目秾丽的桥段。在这块光怪陆离的次大陆上,或许一切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场盛大的冒险。

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大学?我在印度的“家”会是什么样?我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

太多问题,就像那些埋藏了数千年的秘密,就在那美丽的莎丽之下,如同羞答答的少女,等待着我去掀起她的盖头。




风雨守望者



我之前一直以为,既然这所大学的名字叫做“印度理工学院甘地分校”,那么其地址就应该理所当然地位于古吉拉特邦的首府——甘地讷格尔。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预估需要一个多小时,从艾哈迈达巴德机场前往甘地讷格尔。

然而事实是,大概车行二十分钟,就在我还沉浸在那些梦幻场景的当头,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意犹未尽中,一个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人,正站在一个雅致的粉红色小区外等候我们——那是外事办的雅什万德先生。我们虽然之前不断邮件联系,班机延误时还通过电话,却一直无缘睹其真容。

他没有留胡须,条纹衬衫笔挺,高瘦干练,操一口有点印度腔但流利的英语,领着我往小区内走。我留意到,周围所见之处都是高档楼盘,特别显眼的是一排排粉红色的别墅,堪称富人区。经了解,这一带叫做钱德凯达(Chandkheda),地图显示,此地位于艾哈迈达巴德三环路以北,维基百科显示,这是一个宜居区。

显然,我想,一个顶级的大学,配得上这样的财富。

司机签字后就在楼下等候,雅什万德领着我到了一个三套一的公寓内。这里并不是供我居住,而是一个Guest House,专供访问教师和学者用餐。客厅正中有一张长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餐具,周围八个座位空着,显然目前不在就餐时间。一个强壮帅气的小伙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电视上放的是一场板球比赛。他见我们进入,立刻起身迎接。

雅什万德介绍说:“这小伙子是尼泊尔来的,叫做比利·维利(Bir Airee),这里一共有三个尼泊尔厨师,还有另外两人,因为不是饭点,出去了。他们每天为所有的外聘专家提供一日三餐。”

他和那个叫做比利·维利的尼泊尔人,虽属于两个国度,却可以毫无障碍地用非英语交流,印地语和尼泊尔语,大同小异。

相互致意后,我夸奖说:“你们还真是国际化,连厨师都要聘请尼泊尔人。”

雅什万德有些得意:“他们的手艺很不错,要不要现在就来点吃的?”

屋子里残留着咖喱的气味,若隐若现,我想“吃的”概念已经发生了改变。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问,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连忙说:“不用了,我一夜没睡,请先带我去休息。”于是雅什万德介绍了教师生活的相关细节和注意事项。

本就头昏脑涨,印式英语还来损害脑细胞,听得似懂非懂,我们实在难沟通就用笔头交流。我对各种安排都没有疑虑,除了一点,古吉拉特邦是个素食主义邦,所以他们提供的三餐均不含任何肉类蛋类,长年累月只有素菜。

这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我仿佛看到两年以后我已被晒成一块焦炭,外加瘦成一道闪电。

之后,雅什万德叫司机载我来到了分配给我的住所。

那是一套大概120平方米,全装修,家具齐全的三套一公寓。所以进门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人住,空空荡荡,奢侈浪费。

印度的住宅确实很有特色,三个房间,各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吊扇,客厅里还有两个,一共五个,恍惚间好像回到了20世纪90年代。厕所三个,大小阳台四个,阳台和窗户外面没有我们熟悉的防盗栏,取而代之的是用大网全副武装。若干只鸽子,就在各个阳台的台沿上踩着网站着,由于被网阻隔,无法进入房屋。显然,这些网并不用来防盗,而是用来防鸟类。厨房旁边有一个小隔屋,里面层层叠叠有很多格子。我问,那里是不是用来供奉神灵的地方,雅什万德说判断正确。

这样的房子一个月租金13000卢比左右(我在印度的这两年,人民币比印度卢比汇率大概维持在一比十,很好换算)。根据汉办和IITGN的合同约定,租金由对方支付。既然这样,那些完全不需要的房间显得如此多余,真想把它们分配给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印度百姓。

接着,雅什万德让我试用了所有的电器,确实一应俱全,连我用不上的烤面包机也有。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还准备了一段时间的生计,比如冰箱里有二十多瓶矿泉水,有一盒茶叶,一大袋方便面,还有几包类似薯片的零食,让我充分感觉到他们对教师的敬意。当然,我要待的时间很长,消耗完这些东西以后,他们并没有补充。

此外,每间卧室里都有两张床,大小和学生宿舍的铺位差不多,一共六张,没有棉絮铺盖,只有薄薄的棉布毯子。我开玩笑说:“我一天睡一张,再有一天睡沙发,刚好一星期轮换一次。”

雅什万德笑着解释:“印度人孩子多,一家四到六口都很正常,我们这里有很多访问专家学者,都是拖家带口,所以房间得这么布置。”

嘿,挺有人情味的。

他问我:“你的妻子和孩子怎么不来?”

我说:“我毕竟是外国人,妻子在中国也有很稳定的工作,孩子昨天刚读幼儿园,不会来。”

雅什万德让我好好休息,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有事给他打电话,就此离去。

送别了雅什万德,我总算感觉到一种大战之后的虚脱,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直处于备战状态的心也瞬间松弛了下来,睡意顿时弥漫了全身上下。此时是下午一点过,换算成北京时间则更晚,我什么也不想收拾,打开空调,就倒在床上大睡。

管他呢,哪怕一觉睡到第二天也行,一切都等醒来再作打算。

但这个心愿没有达成,不到两个小时,尖锐的门铃声响了。那门铃着实响亮,穿透了客厅和卧室的门直达耳朵里。于是我醒了过来,忙不迭地去开门。

尼泊尔厨师——比利·维利,送来了饭菜。

被惊扰了清梦,心里有一种怨气,但既然人都来了,还送来了饭菜,只得请进来,表示感激:“请放这里,我吃完后把餐具给你送回去。”他表示没问题后转身离开。

如同那顿机场的早餐,两口下肚,差点没吐出来——那味道非常奇怪,特别是有一种白色的像豆花一样的食材,简直就如同过期食品,让我无法相信它是人吃的东西。简单吃了几口饭菜,填了填肚子,我把白色那部分都倒掉,剩下的冻在冰箱里,然后又上床睡觉。

这一次睡到晚上八点多,自然醒来。我感觉身体的活力恢复了不少,食欲也回来了,于是把剩下的饭菜取出来,用微波炉加热以后准备继续挑战。

有了第一次的体验,大概身体对怪味产生了免疫能力吧,加上这次肚子真饿了,我决定给自己洗脑。

我从女儿身上寻找灵感,为什么常常我们大人觉得好吃的东西,喂给她吃,她就是反感呢?其实好吃不好吃,不就是味蕾的一种习惯而已吗?

习惯,由内心而发;而内心,往往是可以骗人的。

所以我告诉自己,此时,必须忘掉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要坚信,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天天都吃这样的东西长大,它们美味可口,哺育了我们印度人民!

于是,仅仅在印度的第二顿饭,我就已经接纳了那浓浓的咖喱味。

之后,如果有印度人问我,印度的东西好吃吗?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他们:很不错!既是恭维,也不乏诚恳。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比我在国内的饮食更加健康,利于消化,我在印度两年,没有因为一顿IITGN提供的饭菜拉过肚子。

特别是那个像豆花一样的东西,它没有对应的中文名字,他们叫它“克尔”。直接食用确实酸涩,但是一旦加上白糖,搅拌均匀,立刻成了冰淇淋。至于主食,当然顿顿少不了印度飞饼,不过到了这里还强调“印度”两字就有点奇怪了,入乡随俗,在这里,我们应该叫它“恰巴提”。



餍足睡饱,我决定去还餐具了。

我的公寓在五楼(印度的底楼不算在“楼”的概念内,第二层才叫一楼,所以我的五楼实际对应中国的六楼),于是我推开窗户,想从室内先看看路线,却发现此刻窗外的世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其实当晚还不还餐具无伤大雅,他们不缺这一套,但既然答应了“吃完就还”,我想作为中国人不能一来就丧失了诚信。

然而,我失算了。即使风雨还能顶着,可我忽略了他们的路面——没有科学的排水系统,且坑坑洼洼,积水尺深。

我踏出小区的第一步就踩空,陷入了水坑里,裤子湿了一半。接着,呼啸的狂风刮着雨伞把我整个人往后面拉。我一手拿伞一手提着餐具,掌握不好平衡,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潭里。

此时,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是回到舒适的家里,还是继续前进?犹豫不前。

在我几乎就要放弃时,接下来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呆了。

面前,一个印度人骑着自行车,若无其事地从我跟前过去,他丝毫没有在瓢泼大雨中豕突狼奔的慌乱,甚至没有雨衣、雨伞。往右看,有家卖水果蔬菜的流动小摊贩,一男一女在暴雨中若无其事地叫卖。我想,比起这滂沱大雨,他们也许更关心他们的生计吧。就在这时,对面的别墅里,蹦出来男男女女几个小孩,他们蹦跳着跑到街上,迎着风雨欢呼雀跃,然后在泥潭里打起了水仗。

那是我们中国的南方人,见到雪的感觉。

突然发现我是多么因循守旧、不知好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无畏,但是我相信,有些杂念,实在是多此一举。

自嘲地笑笑,收起了雨伞,我若无其事地走向了教师餐厅,任凭风吹雨打、水坑不断,此刻却突然觉得心胸无比敞亮起来——我脚下的土地,叫做印度。

蹒跚了十多分钟才到达教师餐厅,那门关着,一按门铃,果然又是“不同凡响”,那铃声即使在暴风雨的嘈杂下照样震耳欲聋,让我好奇印度人的耳朵结构。至于我的落汤鸡造型,厨师们丝毫没有“哎呀,这么大的雨,还什么餐具”之类的客套。他们接过去,默默地清洗,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

我问:这个暴风雨是怎么回事,这里经常这样吗?可惜,尼泊尔厨师的英语实在别扭,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我只留意到了一个发音很特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单词——Monsoon.

Monsoon,一看就与众不同。这是一个普及于印度的英语单词,它是印度民族的噩梦,也是印度民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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