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我们有一个对应的名词——季风,存在于地理教科书上,波澜不惊。

每年5月底,季风将登陆印度最南岸的喀拉拉邦,然后一路向北,依次扫遍班加罗尔、果阿、孟买等知名城市,再经过艾哈迈达巴德、新德里等地,直到它翻不过的喜马拉雅山。

它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甚至夺取无数人畜的性命,然后,带来充足的水源,以及第二年的大丰收。

7月,季风登陆古吉拉特邦。9月1日,正是季风在古吉拉特邦快结束的日子,我赶上了。

对于古吉拉特邦这样背靠沙漠、终年干旱缺水的地方来说,除了这两个多月的集中降雨,其他时候几乎是滴雨不落的。干旱让百姓渴求雨水,再加上自古以来就对于神灵狂热崇拜的印度人民的美学加工,自然就会把季风看作是神的旨意。关于季风与神灵的故事层出不穷,所以,当神灵每年如约而至的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敬而远之呢?

我彻底释怀了。虽然我并不信奉神灵,但人类对于大自然本身的敬畏,也足以让我把这狂风暴雨品出了一番别样的调调。我从容地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路上向暴雨中嬉戏的孩子们挥手致意。

回到了公寓,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在这支伟大的狂想曲中,我感悟到了印度的生生不息。本该狂躁的夜,和谐的音符却在我的心中悄然搅动,顿时如同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再次安然入睡。




千分之一的荣耀



第二天一早,天空若无其事地放晴,万物死里逃生般复苏。

我起了个大早,悠哉游哉地收拾着行李,发现即使把所有的家当都摆出来,这房间仍然显得空空荡荡。我琢磨着应该出去买一些日常用品,开始新的生活。

门铃又响了。隔着窗花,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矮个子,身后三个相对高大的蓝衣黝黑汉子,摆着各种造型站在门外。

我的第一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他们的长相、打扮,与这文明高档的小区毫无兼容性。于是我问他们是谁,来干什么。

领头的矮个子很有礼貌地蹦出一个单词:“打扫。”说完身后的三个蓝领秀了秀手里的扫帚、水桶、拖把等工具。

还是犹豫再三,我可从来没有叫过家政服务。

领头的说:“我叫塞勒什(Shailesh),为IIT工作,给所有教职工打扫房间。”我这才勉强放心,让他们进来。

塞勒什的性格随和,笑起来活像西游记里的弥勒佛,一进门便招呼手下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他们一人负责一个屋子,无声地开始工作。我很不是滋味,固有观念中,劳动是自己的事情,何况是私人领域。退一万步说,请人来打扫房间,也是要给报酬的。我何德何能,来就白吃白喝白住,现在还要这么多人来打扫卫生,一时受宠若惊。

可又能怎么办呢?这是我的住所,总不能一走了之……或者叉着手看着他们干,那不是一副大爷的嘴脸吗?于是我找了一条毛巾,擦起了桌子。塞勒什一看,连忙抢过我手里的毛巾,直说:“No!No!你不能干这个,等我们来干。”我几番推却,他却毫不相让,最终他抢过了毛巾,亲自擦起了桌子板凳。我顿时不知所措,干不了活,站在房间的每一处,又总会挡着他们的手脚。

我让来让去,还是碍手碍脚,极度不自然,索性躺在一张床上,二郎腿一跷,玩起了手机——这下终于不碍着他们了。

我悄悄地关注着他们:皮肤黝黑粗糙,体味浓浓,双目无神,任劳任怨。我初来乍到,房间本就干干净净,他们却例行公事般一声不吭地干着粗活。扫帚很短,猫着腰才能操作,仿佛故意要和主人设计出尊卑有别的姿态。我甚至想,就算他们告诉我名字,我也会很快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语——“下人”。

他们并不老,甚至还有年轻人,但我无法和他们交流,除了塞勒什能用简单的英语和我交流几句,其他几位的语言完全不通。我和他们唯一的交流,就是每逢他们隔三差五来打扫房间,彼此摇头致意后,我就跷着腿躺在床上、沙发上,任他们去尽自己的本分,我也逐渐习惯了那大爷模样。

他们也有我房间的钥匙,有时候我在学校里工作到傍晚,早上出门时屋子乱糟糟,下午回来又焕然一新,好似酒店。

我想,我一不小心,成了特权阶级。是的,除了“下人”以外,我的脑海中又强化了一个词语——“阶级”,封建的味道在我的房间日益孕育。



打扫完毕,塞勒什打了个电话,和对方用古吉拉特语交流了一会儿,便把电话交给了我。我一时绷紧了神经,把精神状态调整为应战模式。

电话那头是科玛尔女士(Komal),教导主任的秘书,之前和我有邮件往来。她问我:“休息好了吗?”我说好了。她说:“什么时候可以到学院里来办入职手续?没关系,不要着急,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什么时候来。”

身体已无大碍,也不想让对方等太久,反正早晚都要开始,不如就现在去吧。

专车接我到了学院,几幢蓝顶白墙的矮小建筑物在我两侧排开,丝毫没有校园的架势,这里就是IITGN吗?

“这幢三层的楼是主教楼,两侧的Shed是实验室,也有教室……”接待我的阿伦介绍,“那边还有一个圆形的建筑物属于古吉拉特理工大学,我们租用了一半。”

呵,这离我想象中的崇楼华堂可相去甚远。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它不在甘地讷格尔,原来它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校园。

“我们是2008年成立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全部加起来接近九百人,后面是学生宿舍,两个人一间,不过不太够,所以在校外租了一些房子供学生居住。”阿伦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掩饰,仿佛大学本该如此。我们边聊边步行,十分钟走完了全院。

他们是真穷,还是真节俭?如果真是没钱,又怎么会给老师提供如此优厚的待遇?

然而我很快就知道,我小觑了他们。

“我们的新校园,正在修建,即将完工,地址在甘地讷格尔一个叫帕拉吉(Palaj)的地区。这一学年是我们在这旧校区的最后一年,2015年的7月,我们就将告别此地,搬迁至新校园。”

原来如此,真是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掐指一算,我将有幸见证他们的搬迁大业。



事实上,IIT不但很有钱,而且非常舍得花钱。作为印度的学术圣殿,印度政府对IIT所有学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也鼓励科学家们创造出更多的科研成果,所以每年都要向各所IIT投入巨资。有同事跟我说过:“二十所IIT,平均每所都可以获得政府每年数十亿卢比的拨款。”

为了教育,印度也真是拼了。

在后来的两年中,我作为在职时间最长的外国专家,在教师餐厅中,看到无数位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前来做项目、交流学术、做演讲,甚至开音乐会。教师餐厅就像一个铁打的营盘,专家们就是流水的兵。他们有的来数月,有的来三五天,他们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只有我一直留在这里。最经典的一次,在餐厅的长桌上,七个人吃饭,七个国籍:印度、中国、美国、法国、葡萄牙、德国、以色列,他们有的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有的和我只有一面之缘。

不难想象,每一次邀请校外专家,都会花费他们不少的资金,而这样的邀请,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假期里也不例外。

学生们从这些各种各样的专家身上获取知识、开拓眼界,理工的、人文的、艺术的,百花齐放,无所不包。试想,连咱们中国的春节、端午、清明、中秋,都纳入了他们的知识体系,可以想象他们的眼界有多么开阔。

而且学院绝对不会让学生在假期里闲着,他们会根据学生的表现,安排学生在大三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出国社会实践。就我所知,有的去欧美,有的去新加坡,后来还让我帮着联系中国渠道,连表现最不好的学生,都会被安排去环游印度。

从他们花钱的方式,我分明看到的是:一个有抱负的国家,对于教育的重视,对于未来的投入,可以不惜血本。他们尊师重教,求贤若渴,把老师和学生捧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可以为任何一个老师合理的需求提供人力物力的支持,让老师们专心任教;他们也可以为任何一个学生的时间冲突而调整教学安排!虽然他们的人均GDP只有中国的四分之一,可是他们真正印证了那句话:“再穷不能穷教育。”

然而,能有幸进入这个高等院校深造的学生,按学生们自己的说法,为印度“高考”人数的千分之一。印度民间有一种说法:“考不上IIT的学生,才去MIT(美国麻省理工学院)。”IIT在印度国内被奉为学术圣地,老百姓视子女能上这所大学为光宗耀祖。一旦从这个学校毕业,意味着从此他们将彻底告别饥饿、贫穷、愚昧,走上辉煌人生的康庄大道。他们的舞台不再局限于印度,而是世界。

我曾经问过一些学生,从IIT毕业以后能领到多少收入,答案因专业而异、因人而异,但无一例外地都举过一个例子——有IIT毕业的软件工程师,在美国领取百万美元的年薪。

IIT对学生的投入如此巨大,让印度一届又一届的莘莘学子趋之若鹜。那么,怎样才能考上IIT呢?只有一个渠道——联合入学考试(ELL)。这是IIT自己组织的“高考”,涵盖物理、化学等基础自然学科,与印度其他大学区别开。如果第一次没有考上,来年还有机会,但两次均落榜,则会被IIT彻底关上大门。

每年有超过三十万优秀考生报考IIT,录取率不到2%,如果把所有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考生都算上,说它是千分之一的荣耀,并不为过。

印度老百姓对IIT的向往日益增强,因此IIT也顺应民意开始了扩张,只要地方有意向、有实力,就可以向政府申请,开办一所“IITxx”。为保证每所IIT的“政治正确性”,所有IIT的校长,都要由印度中央政府直接指派,以确保校方和政府的大政方针保持同一方向,颇有点咱们党委书记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扩张方式,民间也充斥着反对的声音,认为这会降低IIT的质量。但我认为,印度作为世界第二人口大国,对于高等教育的需求自然十分庞大,君不见中国一所211高等院校动辄几万在校学生?IIT数量再多,具体到每个分校也就几百人到几千人,相对于一个谋求大国地位的印度来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这所甘地分校就是扩张的产物,我刚开始以为这所新IIT或许资质平平,和老牌IIT还不是一个重量级,但实际上,这所甘地分校,在二十所IIT里面并不落后,相反,在2015年被政府评为“2015年印度年度大学”。

我也不禁思索:一个人均贫穷的国家,可以做到如此大方的教育投入,教育免费吗?可以做到教育公平吗?

答案是否定的。

“IITGN的学费,一年大概是十万卢比,包含学费、住宿费和一日三餐的费用。”问了几个学生,都是这么说。掐指一算,从学生获得的教育资源看,不算昂贵,但也和一些网上鼓吹的印度全民免费教育相去甚远。

其他大学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曾经在校门口偶遇过一个外校大学生,他来IIT的雅思考点考试,考了5.5分。他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恰好碰见了我这个中国人,便问我到中国留学需要雅思多少分。我说别想了,咱们说的是汉语。他很失望,“印度有六百多所大学,但是除了IIT的学生特别有竞争力以外,其他大学毕业生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所以我才想留学。我也来自一所不错的工程学院,但是条件很差,没有互联网,学生宿舍很烂,实验室很落后,几乎印度所有的大学都是这个鸟样。”他质疑政府一年投给每所IIT几十亿卢比,却只给其他学校几百万,就这点钱,还被领导一层一层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觉得他给出的数据有点言过其实,但从他的羡慕中,不难看出印度教育资源的不均衡。

中小学呢?我问过很多学生,从他们的幼儿园到高中生涯,有没有享受过免费教育。无一例外都说没有。有一次我跟两个女生说:“咱们中国有人说你们印度是全民享受免费教育。”她们嘲讽地笑笑说:“如果真是这样,还会有那么多贫民窟里的孩子从小就失学吗?”还有一次,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讲中国的教育制度,谈到了九年义务教育,说到“免费”时,一个女生忍不住惊讶地叫出来:“啊?免费的?”众人都面露羡慕之情。

凡事只有亲身体会,才能得出更客观的结论。在印度,有些人可以享受到极好的教育资源,有些人却终生不知学校为何物。光我所在的“最发达的”古吉拉特邦,据印媒报道,就有149.3万孩子失学。教育资源的不平衡,也是社会的不同阶级固化的缘由之一。



那天,阿伦领着我在这所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象牙塔内转悠,在租用的飞碟般的建筑物内进进出出,拜访从校领导到后勤人员在内的众多员工。毫无疑问,这些印度人,无论是语言水平还是个人素质都比平民高出许多档次。

我约莫见了十来号人物,回家看到一堆名片已然混淆,但我能明显感觉到,职务越高的人,对于中国的了解越多。比如,我说自己来自四川,几乎所有听说过这个省名的人都会说:“四川,东西很好吃,但是很辣。”甚至还有人说:“你真幸福,四川美女多。”

习惯印式英语需要一段时间,我担心交流起来不太顺畅,为了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得想一点办法。

于是那天我向学院的重要人物每人都送了一套十二生肖的纪念邮票。那邮票是我在淘宝上买的,一套才五块多,但是确实好用。一来轻便,便于携带,一带就是二十套;二来价格不太贵,不会有行贿的嫌疑,对方很乐意收下;三来,这东西非常能够体现中国的文化,和我来这里的使命不谋而合,显示出了我是个有心人。此外,在谈话之前送出,还可以把话题引到自己熟悉的中国文化领域,化被动接招为主动出击。

这招果然奏效,“礼多人不怪”,这话看来不光在中国适用,对全人类也能“一招鲜吃遍天”。收到这礼物的人都面露喜色,谈话中因为语言障碍造成的磕磕绊绊得到了极大的舒缓。之后,有的领导甚至干脆把这套邮票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长期欣赏。

他们迅即帮我解决了学院内部邮箱、电话卡、网络、办公室等一系列问题。最后一个约谈的是负责文科管理的达塔(Dotta)先生,他皮肤很白,络腮胡子,一口流利的标准英语几乎没有印度腔。

“郭先生,新学期早在8月1日便已开始,现在已经迟了一个月,所以中文课不但要立刻开始,而且要花些时间把缺的课补起来。”通过交谈,我感受到了极大的自主权。对于汉语这一科,课程命名、教材选用、教学大纲、考核方案等所有事情全部由我作主。换句话说,我想给学生教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是汉语就行,我想怎么考试就怎么考试,如果我说不考试,全部合格,也行。不会有人对我的教学安排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人来检查我的教案或者前来听课,一切自便。

我问:“这个自主权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这里没有第二个懂汉语的人吗?还是对所有的老师都是如此?”

达塔说:“除了每一科的学分由校方定,其他工作都全权交给任课老师。”

我顿时联想到国内的高校,三天两头文山会海,一会儿传达精神,一会儿教学改革,一会儿教学研讨,一会儿教案评比……折腾来折腾去,就是生怕把老师给闲着了,好像只要一天不管,他们就要堕落就要造反……“大学是思想自由碰撞的海阔天空”,不应该只停留在口号上。IIT没有对老师设置那些条条框框,但不影响他们成为世界一流的高等学府。

突然有一种冲动,这差事儿一直干到退休也未尝不可啊。




街道随想



那一天,我完成了在IITGN的入职手续。临走之时,达塔打算叫校车把我送回住所,我说不用了,自己走回去,正好看看路上的印度百态。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走在印度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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