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拿着石繇菊的那份状词,南宫决开口:“石繇菊,你与木华黎关系怎样?”
  他这一问,石繇菊心头一震,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木华黎与他成亲之事,他自是无所谓,但木华黎的声名、西王府的荣耀却不容抹煞,伸手便掩了木华黎的口,双膝跪下:“皇上,小王爷救繇菊于坊间,待小人若亲生的兄弟,王妃娘娘和老王爷也对繇菊宠爱有加,小人对小王爷一家感恩戴德无以为报,惟愿服侍小王爷一生一世,以小王爷忧乐为己念,不敢稍有违弃。”
  木华黎无力反抗,只是瞪着他,然后又抬眼看着南宫决。
  南宫决对石繇菊的动作视而不见,接着,将手中的卷宗一挥,道:“西王一案重新查过,与平王一案两厢对照,确实疑点甚多,但这份状词是你亲口所述、亲自画押可有错?”
  一名内侍捧了那卷宗送到二人面前,看着“石繇菊”三个字和那鲜红的手印,石繇菊头脑中一片空白,这卷宗不是不见了么?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按住木华黎口的手无声滑落,他迷惘地看向木华黎,暗暗道:他说过,我做过什么他都不在乎的,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木华黎的脸瞬间失色,嘴唇颤了颤,却一个字都没有说。石繇菊仿佛可以听见木华黎和自己的心脏同时碎裂,原来他是不知道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摇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否认什么。
  南宫决接着道:“石繇菊,既然你承认木家对你恩重如山,那么你状告木家谋反,自是对朕一片忠心,也就是说,状词所述句句是真?”目光凌厉,不容置辩。
  “真的是……你?”很轻的声音,却有些迷茫。木华黎痴痴地看着石繇菊的眼睛,痴痴地问:“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找了这么久,我恨了这么久的仇人,其实就在我身边,就是你?他是不是在说,害我失去父母兄嫂,害我失去所有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那个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人的帮凶其实就是你,那天你是有意离开我的,对不对?”他轻轻地问:“你为什匆饷醋觯课裁窗。俊?
  “不——”石繇菊悲哀道:“不是我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我宁愿死一万次,也不要你变成这个样子,小黎,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木华黎轻柔地笑了,“可我不相信……你一直在骗我,骗我骗得太久,久得,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相信你……”
  石繇菊双膝一软,跪在木华黎面前,指尖抚上他的脸。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容冒出了些微的胡茬,带着诱惑般的粗涩。他喃喃道:“不要这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不是什么?如果当初没有见过木华黎,一样是要害别人的,如果没有爱上木华黎,是不是就可以害木家害得心安理得?可是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如果……
  木华黎无力躲避他手指,突地笑了:“原来,我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看着他的笑,石繇菊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分一分地冷去,他猛地抽回手,默默地想:“一切都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好了!”他抬头朗声道:“皇上,状词所说句句是假,石繇菊本就不是坊间戏子,而是平王爷专门培养出来的杀手,奉命有意接近小王爷,其实另有居心。这份状词是奉命所写,尽是诬告之词,小人恩将仇报,愿以死谢罪!”
  南宫决拍案而起:“大胆石繇菊,可叹木家一门忠良,却被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暗算至此,是朕失查,江山因你们而失了中流砥柱,你们的一条贱命又抵得什么?让朕再到何处去寻木家那样的忠臣良将?石繇菊,你万死不足以赎罪之一分!来人,即刻打入天牢严刑审讯,三日后与平王一党一并凌迟处死!”
  石繇菊不想反抗,任御林军抓住了他向外走去。踏出大殿的同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已经残废的少年。凌迟么?很好,他定是要去看的。天作孽尤可赎,自作孽不可活,拥有了一年的柔情与关怀,把这条欠了他的命还他也就罢了。
  “放开他!”中气不足,却清亮至极,“我不要他凌迟!” 石繇菊心一抖,是他的声音,他要人放开我?真的么?
  南宫决脸色铁青:“木华黎,你要维护害死你家人的这个……这个……”
  “维护?我维护他?”木华黎竭力回头,盯着被两名御林军夹在中间的石繇菊,低低的、柔柔的、仿佛是情人耳语的呢喃,语调绝情:“你也以为我在维护你么?你错了,我不能让你死,你死了,就洗净了这些罪孽。什么恩将仇报、以死谢罪?那太简单了不是?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逃避一切,这太便宜!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一辈子都活在你自己的心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石繇菊肝肠寸断,他不许自己去死,那么,就活着,这条命是他的,他要自己做什么,那就做。石繇菊用力一甩,抓住他的两个御林军踉跄着退出老远,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龙椅上的南宫决。
  石繇菊站直了身体,看着木华黎,一双眸子亮得灿烂,溢彩流光,他一字一顿道:“黎,我不去死,我活着,我会……象你说的,一辈子活在心狱里面。是的,我做得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王妃娘娘,对不起你木家,但我对一切都不后悔,如果再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最后一句“因为只有那样做才能得到你”他没有说,再看木华黎一眼,然后,他转身离开。
  “小黎!”是南宫决惊慌的声音。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只影残酒雪花。
  走在那条曾经因迷路而走过的小路上,上一次,他是坐在马前,在木华黎的怀里,凄雨冷风中,相互倚靠的前胸后背却温暖得让人沉醉。想着,石繇菊抛掉了已经空空如也的酒葫芦,伸手接下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小小白色花朵,从各个角度看过去,却闪烁着不同的斑斓的颜色,恍然如梦。只是片刻便化了。是的,化了,便如那个与黎相守一世的真正的梦。
  在做梦的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醒。可是,他真的不后悔,如果没有当初的选择,他连这些欢娱和幸福的记忆都不会有。既然守着那个人的愿望已经不能够再实现,那么回来守着那个种菜看月亮的梦也是好的——这个地方,那个人是再不会来了……人都不要了,他还会要那个梦么?说起来,不过是咎由自取,但,值得。
  影影绰绰的,一汪碧蓝、几点漆黑、细瘦的篱笆墙在风雪里却出奇地醒目。终于到了,石繇菊对着自己笑了笑,裹紧了衣服,低声道:“我不冷,一点都不冷。”
  夜已深了,小村里没有灯光。
  石繇菊停在湖边,身后,迤俪的蹄印已经多半被雪湮没,只剩下短短的一行,是的,只有一行。那一天,木华黎在湖边说要和他成亲;那一天,他们在所有的村民面前拜了天地;那一天,他们在廖远和狄风的屋子里洞房花烛;那一天……曾经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而今,转眼间人去影空风萧瑟,梦醒流水落花无奈何……
  又走了几步,他发现廖远和狄风的院子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宅院,矮矮的篱笆似乎在暗夜里不断延长,象一只无法抗拒的手,牵引着他走过去。
  崭新的木屋,还散发着原木的特有的幽香,桌椅和床,都是粗糙里透着精细,不知花了廖远和狄风多少功夫。摸到桌上的烛台点燃,却还是洞房那天剩下的红烛,一滴一滴往下流淌的,是红色的眼泪,烛也有悲哀么?没有悲哀为什么流泪?
  “鸿,你看,那水里的月亮有多美,小鱼儿怎么淘气都打不碎它,总是圆的,圆的……” 那时候,少年笑的天真无邪,长夜似的十三年尽被那温暖的笑容照得明朗无比,那一刻,仿佛春暖花开,无限生机。
  “你瞧,这里有山有水,还有那么好的土。我们也种一园子的菜和花,恩,要种得比狄风和廖远他们种得更好。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来这湖边看月亮,好不好?”那一时的低喃,埋葬了心底的隐隐不安,是仿佛可以延续一生的平安喜乐。
  “狄风说,如果我真的舍不得就娶你做妻子,你就不会离开我,象他和廖远一样。我不是小王爷了,也就不需要王妃,既然廖远和狄风可以成亲,我们也可以,娘娘一定不会生气的。鸿,你说过你爱我,那么和我成亲,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了。”那时,他几乎都开始相信永恒……
  “菊,我们都是被诅咒过的,我们都得不到幸福,你信么?”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那是梅师兄的声音。六年前,在贺心兰之前的兰死去,贺心兰第一次被带进师父的房间,哭得声嘶力竭……我们都得不到幸福,兰死了,梅师兄惟一爱过的人……我呢?失去比死亡更痛苦,但是可以回忆……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只有那烛泪在一滴滴落着落着……
  “鸿儿,怎么是你?小黎呢?”
  门被推开,披着衣服的廖远和狄风走了近来。廖远拉起石繇菊,抚着他的脸,惊慌道:“鸿儿,怎么瘦成这样?谁伤了你?”
  石繇菊任他拉来扯去,头越来越晕,瘦了么?也难怪,这十几天竟是只喝了些酒,没吃过什么饭食。
  狄风狠狠一拍桌子:“是不是那小王八蛋做了负心汉?官家的子弟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这就去宰了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19
  看着狄风气得发黑的脸,石繇菊笑得有些苦涩,拉着他坐下,他微笑道:“狄大哥,不是他负心,是我离开了他。”
  “他对你不好了么?”廖远柔声道:“鸿儿,对我说实话,你们两个不象是随便就可以分开的样子。你对他,死心塌地,他对你,是全然的依赖,你们不可能随便就分开。”
  “廖大哥,上一次你们只问了我们的名字,可是,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西王府的小王爷,我们本就不是私奔出来的,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是我负了他。”石繇菊稳了稳心神,微微笑着把一切说了个明白,“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做杀手的,能够好好地活够下半生也就够了,这一年,足够我回味一生。”
  狄风呆住,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廖远沉默,窗外,雪落无声。
  廖远一伸手,掌风掠过烛焰,去了多余的焰芯,火光明亮了些。他慢慢道:“鸿儿,你的状词在小黎第一次看卷宗的时候根本没有,然后在金銮殿上,皇帝却又明明白白地拿出来了?小黎被平王的人抓走,你沉入水底,醒来却在岸上?皇帝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找到小黎并派兵围了平王府?皇帝接过你给他的那两封信问都没多问就看了、信了?皇帝要为小黎放弃皇位?小黎在你养伤的时候夜夜出去,而且还同人动手,之后便被人挑了手筋和脚筋?还有……风,你去拿些东西给鸿儿吃,鸿儿,你再把前后过程讲一遍给我听。”他严肃起来,目中精光闪烁。D8F8:)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难道……”石繇菊终于想起屡次被木华黎堵在口中的疑问。为什么每一次提出,木华黎都顾左右而言他?很遥远的记忆突然又浮上来,那一天在凝碧轩,唱完了一段霸王别姬,木华黎很认真地说:“项羽才是笨呢,若是我啊,早早地把虞姬藏了起来,才不会把她带在身边一同冒险!就算我死了,也想办法让她好好地活着……” 受伤之后,木华黎首先想到的是要赶他走,难道……他身躯颤抖起来,可是木华黎怨恨的表情、悲愤的眼神……究竟什么才是真的?他抱住头低声道:“他是恨我的,我害他失去了亲人,他怎么会不恨我?怎么可能?”
  廖远强把他的手掰开,揽他在怀中:“如果他真的恨你,也是应该,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那么做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去京城看看小黎过得这么样,那个皇帝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世上,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只能是他。况且,你又说了他对小黎存念已久,小黎现在已经没了反抗能力,很难保证他不会趁机下手。小黎是个骄傲的孩子,他怎么肯让自己那么活着?”
  他说着,一脚把发呆的狄风踹了出去,拉石繇菊坐下:“先吃些东西,如果他是真的恨你,你就跟我们回来罢了;若是那皇帝捣鬼,我们就动手把他抢过来,修罗刀和阎王剑虽然退隐,可是还没老。”
  石繇菊眼睛一亮,屈身便跪:“你们是……多谢二位大侠……”
  “什么大侠?”廖远笑道,“只不过啊,我和风花了这么多心思给你们准备的小窝,怎么能看着它空置?”
  三人一路急赶,路上得到不少消息。太后被软禁、平王被斩首、朝廷官员人人自危。除掉了两大势力,南宫决的皇位终于稳固。西王冤案昭雪,木华黎袭了西王爵位,西王的陵墓正是建中,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赶到京城时正是今冬的最大的一场风雪过后,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津门渡船在江中行得格外缓慢,空中还有隐隐的雪末飞散,远处高高矮矮的树木皆是银装素裹,显得寂寞而娇艳。
  夜幕中的禁宫恍若琉璃世界,想要隐藏身影很难,但石繇菊惟恐晚来一刻便与木华黎阴阳两隔,廖远和狄风也很是支持。
  故技重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三个人尾随着南宫绝找到了木华黎现住的珉萝宫,寻个空隙上了殿顶掀了琉璃瓦进了承尘。
  透过戳出的小孔,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宫殿里不见火盆,却温暖如春。木华黎被南宫决抱在怀中,身上穿的是极轻软的宫装,裸着一双脚。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材尚未长成,又是天生的纤细秀美,那双手交叠着摆在胸前一动不动,赤裸的双足也软软地垂着,这样的神态、这般的打扮竟象极了一个精致的玩偶娃娃,脆弱而且易碎。只有一双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活着,还有人的生气。
  南宫决一手揽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正小心地挑去鱼中的刺,然后喂进他口中,笑道:“这是快马送来的津河鲑鱼,味道怎样?”
  木华黎甜甜的笑:“很好,还要。”
  南宫决宠溺地在他额上轻吻一下:“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可惜每次吃都会被卡住,所以,总是要人先挑去了刺再给你吃,朕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对了,那次你病在宫里的时候,朕还替你挑过鱼刺呢?还记得么?转眼一年了,现在,我们又回到从前的样子,你说好不好?”
  木华黎还是笑得那么甜:“好。”欢容在脸上,却不在眼里,更不在心中。
  石繇菊默默地盯着木华黎的笑颜,只想去抱抱他,亲亲他。木华黎不快乐,他知道,那骄傲的少年会温柔呵护自己,也可以舍命保护别人,但决不会喜欢做一个受人摆布的娃娃。
  南宫决又夹了一筷菜喂他:“只是说这么两个字么?这些天你都不肯多说话,不高兴么?朕很喜欢你的声音,多和朕说说话不好么?”
  “说话么?”木华黎只是笑,“好,我说,废了我的那个人找到了么?我父王的陵墓建好了么?”
  南宫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夹了菜一边道:“你就记得这两件事情么?那个伤你的人究竟是谁没有人清楚,但太后一党、平王一党都被问斩、发配,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至于西王爷的陵墓,朕正要告诉你,明天就竣工了,朕带你去看,高兴么?”
  木华黎笑容一逝,道:“为什么我要看见我家人的陵墓高兴?我不去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祖先?”
  南宫决道:“你又何必难为自己,仇已经报了,冤也已经平了,还有什么没有颜面的?你不是……”他顿了一下,有些犹疑地说出来,“你不是带姓石的去拜过祖先吗?还承认了他是你木家的人。朕是男人,你做了朕的人无颜见祖先,那么他就不是了么?”
  石繇菊心中一惊:南宫决竟是一直派人跟踪着他们两人,那么跟踪的人为什么不救木华黎,让木华黎被伤得那么重?他的手颤抖起来,一身的冷汗,廖远握了握他的手,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木华黎突地笑起来,笑容妩媚多情,眼神却是冷的,“你和我拜过天地么?他是我的妻子,我又是你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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