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也说过，鸿是男人没有资格和我成亲，那么我也是男人更没有资格和你成亲，你凭什么把我困在这里么？我究竟算什么人？”
　　南宫决一呆，夹在筷子上的菜落在桌子上，但他无法正视木华黎的眼睛，良久，他道：“你是我最爱的人，小黎！”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伸手取了一杯酒饮下，神色悠远起来，“说起来，那是十四年前的事。当时，朕是十六岁，朕去慈宁宫见母后，远远地就听见绛云在笑。才一进殿门，就有什么东西撞在腿上。低头便看见一个小人儿仰在地上，捂着额头瞪着我，明明含了满眼的泪，就是不肯哭，反倒在旁边的绛云先哭了。那小人儿真是可爱，一张小脸比才蒸出来的鸡蛋羹还要嫩些、软些，我正要抱他，那小人儿却一头又撞了上来，再一次人仰马翻，竟是个不肯服输的坏脾气。我也笑了，忍不住就抱了他亲上他的脸，他却给了我狠狠一个耳光，然后得意洋洋地又叫又笑，连话还说不清楚，笑得却真是好听。”他低低地叙说着，轻轻地吻着木华黎的额头，一时连不离口的“朕”字也忘记了说。
　　木华黎仰头，看着他的脸，却没什么表情。
　　南宫决又饮了一杯，然后接着道：“你自然是不记得的，那时候你才两岁，路还走不稳，绛云也只四岁。可我已经十六，我却是什么都记得。自七岁母妃病逝，我被皇后带了去，就发誓一定要做上皇帝，因为母妃其实是被皇后毒死的，我要报复她。九年间，我都没有做过孩子，早就知道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本分，但见了你就忍不住喜欢，时时都想抱着你。而且，我也发现，喜欢你、对你着意地好，木老王爷就对我加意地支持，是我登上皇位的有力助手。于是，凭了心，凭了势力，我都要对你特别。那些年，我千方百计地阻止你和别人接触，我希望你永远都是那个不解事的小孩，永远都对我天真烂漫，木老王爷也竟然没有反对。你是个特殊的孩子，任何人都其实都不忍让你染上世尘。有时候，我甚至是嫉恨你的，因为从来都没有人那样爱过我，若不是皇后没能生下皇子，我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知道。但是，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喜欢你。当然，在你十四岁之前，也只是喜欢。可随着你渐渐长大，我突然发现你是那么漂亮，比我宫中所有的妃子都漂亮得多，与妃子亲热时，我满心满眼想的竟然是你。”
　　“但我性子烈、我父王在朝中势大，你不敢动我，是不是？”木华黎笑起来，“你还真是挺苦的。”话是同情，语调却是嘲笑。
　　南宫决浑不在意：“不错，木老王爷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阻止你再接近我。但父皇病重，后来又是大军压境，他来不及刻意地安排你了。”
　　“决哥哥，”木华黎突然改变了话题，“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猫吗？雪白的，软软的，肉肉的，我很喜欢。”
　　“你想要猫？”本沉浸在回忆中的南宫决有些迷惑，“朕马上叫人找一只来给你。”
　　“我不要，”木华黎笑笑，“我记得宫女把小猫抱给我的时候，它抓了破了我的手，你又气又急，立刻叫人给我包了伤口，还叫人摔死那只小猫。我说我要它，我喜欢它，你应了，却令人一根根拔去了它的指甲，叫它永远都不能再抓我。你说你其实早就该想到的，即使今天它没有抓我，以后有一天也会抓的，所以，早该这样做。你应该也知道，我把它杀了、埋了，因为我不想让它活得生不如死。”
　　“小黎？”南宫决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恐惧，想了想，抱了木华黎放到床上，开始轻轻地按摩他的脚，低声道：“小黎，朕已经派人找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的你伤，至少让你能自己走路，好不好？”
　　木华黎却不回答，偏着头嬉笑道：“决哥哥，在你眼里，是不是我就象那只小猫？你要我，却怕我抓你，所以，你就拔了我的爪子？你看，这样是不是很好玩？”他咯咯笑着晃动着胳膊，挂在腕上的两只手就随着甩来甩去。石繇菊抓紧了廖远的手，全身都在发抖。廖远紧紧地揽着他，无声地叹息。
　　南宫决手上的动作一停，握住他的手臂按下去，脸色灰败，艰难道：“小黎，你……真是个多心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你是朕最心疼的人，连亲生的兄弟也比不过你，朕怎么舍得废了你的手足？这双手能够抚琴、能够用枪、还能画那么好的画儿，写那么好的字……”
　　“还能杀人！”木华黎狠狠的吐出四个字，南宫决不由一抖，立刻无声。
　　20
　　木华黎大笑道：“你怕什么？你不是已经废了我么？现在没人喂我吃饭，我就会饿死在床上，你满意了么？”
　　“小黎！”南宫决拉起他抱在怀里，让他动弹不得，嘶吼道：“小黎，不要折磨我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好不好？”
　　石繇菊一推廖远便要下去，但击向承尘板的手却没能发力便颓然收回。
　　因为木华黎轻笑着伸出手臂揽住了南宫决的脖子，将双唇凑了上去道：“决哥哥，知道么？其实，我很爱你。从小到大，我的世界里除了哥哥们和父王母妃就只有你。你待我那么好，把我当成你最珍爱的宝贝，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后来，石繇菊和我在一起，他给我讲龙阳君，给我讲断袖分桃，我就想，决哥哥就是皇帝，我就是你最爱的那个人。我不需要象龙阳君一样担心那些，你永远都疼我，不会伤害我。决哥哥，那时候，我的梦里都是你。你知道么？”他闭上眼，微微地仰起脸，淡淡的樱色的双唇在灯光下闪着珍珠样的光泽，一张精致的面孔难描难画，便是神仙也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承尘上的三人目瞪口呆。
　　南宫决抱住他，手有些抖，慢慢托起他的脸，轻轻地吻上他的唇。木华黎毫不抗拒，主动迎合，他双手无力，就用手臂揽住南宫决，两人深深地纠缠在一起。
　　石繇菊平静下来，推开了廖远的手，默默地向外走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吧，自己原本就不是他希望的那一个，自己为的，也不过是他人做嫁衣。小黎一开始念着的那个人就是南宫决，和自己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除了自己他别无依靠，他的世界仅仅剩下了一个自己。而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身为皇帝的南宫决所能给他的，自己一样都做不到，更何况，南宫决一直在他的梦里。
　　却听“啪”的一声钝响，廖远猛然拉住了他的手。殿中木华黎伏倒在床上，手肘支着身子，一偏头，“呸”地将口中的一切吐在地上，笑靥如花：“废了我的那个人就是齐正，对不对？我认得他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人！”
　　南宫决掩着口退开去，抓起茶漱了几口，怒极抬手想要打，却终是放下，对着伺候的宫女怒道：“都滚出去！”
　　木华黎极娇甜的一笑：“决哥哥，你还记得我二哥是怎么死的么？我二哥宁愿自尽也不愿被擒，我坚持了这么多天，今天却改了样子，你就没有发现异样么？”
　　“你做了什么？”南宫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随即想起面前的少年手足筋脉尽断，连自己走一步都不可能，不要说用兵器，就是把毒药送到他手中，他都无法使用。
　　木华黎冷冷地笑着，眼角眉梢尽是轻蔑：“南宫决，你可知道，木华黎自幼学的是治国的文韬，安邦的武略，三哥亲授盘龙枪是要我象父王兄长一样为国效力。如果能上疆场，我也能象大哥一样保住边疆的安宁，或者象二哥一样为国捐躯再所不惜。可是呢？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你要的不过是我这一张脸！南宫决，你为什么派齐正挑了我的手筋脚筋你自己忘了么？你怕的，无非是我知道真相。可是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骗局！”
　　“小黎，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朕……你是朕最心爱的人，怎么会忍心伤害你？你不知道么？你是朕的宝贝……”南宫决有些惊惶失措。
　　木华黎倚着枕头轻笑了两声：“宝贝？我是人不是宝贝，更不是由着你玩弄的玩具！南宫决，我恨你！是你派瑞青带了我去天外楼结识石繇菊，是你给白夜天任务，让石繇菊陷害我木家。是你跟父王要我，逼的父王只能与平王联手谋反。你一步一步将我推进陷阱，借着我的手除了我木家、太后一党、平王一党巩固了你的皇位，难道我不清楚么？所谓的给平王写让位诏书不过是一场戏，一个暗号，你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要的，不过是我被擒这个契机。南宫决啊，你利用够了我、夺走了我的父母亲人，却还要骗着我哄着我做你的娈宠，你让我怎么不恨你？决哥哥，刚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在梦里念过你，我是真的爱过你，可是你……你逼得我断了血肉还你的情意，逼得我只能去和石繇菊在一起。是啊，石繇菊根本就是你安排好来调教我的人，因为你知道你完全有能力把他从我的世界里抹去。可我不恨他，从来都不恨他，他其实也不过是你的一件工具。我最恨的就是你，我最大的仇人也是你！我不会放过你，决不！”
　　石繇菊全身都软了，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原来他和木华黎从来都没有逃出过南宫决的手掌心。师父是朝廷的暗影有踪迹可循，自己也不过是被利用。
　　南宫决紫涨了脸，恨道：“这些日子你的顺从都是在骗朕？就等着陵墓修好的这一天？”那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木华黎眉毛一扬，冷笑道：“不错，我就是在骗你，有本事你把诏书收回来，有本事你就把我父王娘娘的陵墓再拆开来！有本事你就再说我木家是谋反叛国的逆臣！”
　　“小黎，你究竟想怎么样呢？”南宫决反倒平静下来，“你何必惹朕生气？你不要再多想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的选择，现在的你还能做什么？好好的，决哥哥还象从前一样地宠你，我们象从前一样不好么？至于石繇菊，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朕已经派人杀了他了。”说到最后突地按住心口，狐疑地盯着木华黎，“你……”
　　木华黎靠着枕头嫣然一笑，“发作了？真好，我知道你才不会派人杀了石繇菊，你怎么会放弃看到你的对手愁苦一生的机会？可惜你看不到了，我早在口中放了千忧散，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已经咬破了药丸，你刚才得到的是你今生最后的一吻。我和你死在一起，到了明早，让他们去查吧，反正查不到我木家的人头上，谁都知道我成了废物，谁也不会信杀你的是我。”他轻盈地笑着，眉飞色舞、活色生香。
　　石繇菊蓦地想起那天木华黎莫名肿起的脸颊，想起他假做无意学去的制作药丸和在牙齿上藏毒的方法，原来他是早有预谋，原来他只是不想牵扯到自己。千忧散是天下至毒无药可解，而且功力越高的人发作越快，失去了内力的木华黎反倒有了时间嬉笑着看南宫决痛苦，丝毫没有把自己少顷也会毒发看做一回事。
　　南宫决盯着木华黎唇角清冷的笑容，两手撑在桌上，全身痉挛，但竭力地说着：“小黎，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我不想伤害你，但……别无他途，你可知道……西王想送上皇位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并不是因为我向他要你才逼得他谋反……皇室无继……西王功高……我待你的好天下皆知，我……死前写下传位诏书给你……也是正常……我……我若不提前下手，就会……就会……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朕却……没人要、没人疼……凭什么？……我要做……皇帝……一定要得到……要你……”
　　木华黎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中怀疑、怨恨、悲哀、愤怒、绝望……交织在一起，喃喃道：“你……骗人……你骗我……父王不会那么做，他是忠臣……”
　　“朕没有骗你……不会骗你……怎么舍得骗你……”摔落下去的身体碰倒了桌子，玉杯银盘滚落一地，同时滚落的还有木华黎眼中的泪……探头进来的宫女大叫一声冲出去，外面叫着“有刺客”刀剑声响成一片。
　　石繇菊一掌击碎身下的承尘板，跃到床前。木华黎透过泪光看清了他，胡乱挥舞着胳膊：“你走，我不要看见你，走……我恨你，快走……”但石繇菊又怎会再相信他的谎言，一把将他抱在怀中，飞身向外跃去。
　　“皇上！”高大的身影风一般冲进殿来，直冲向地上只剩下抽搐的男子，从来都没有喜怒的脸被戚色充满。已经跃进庭院的石繇菊、廖远、狄风清晰地听见齐正的怒吼：“抓住刺客，要尸体，不要活人！那个木华黎便是死了，尸体也要带回来，快去！”
　　厚厚的积雪被无数双脚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火把的光芒在雪野中明亮无比。即使是以狄风、廖远的武功，也逃不出侍卫了御林军的视线。石繇菊被廖远和狄风夹在中间跑着，迎面的风却没有因为木华黎在怀中而温暖半分。那衰弱到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少年，在他怀中低低的呻吟、颤抖着，在毒性的折磨下已经失去了神智。
　　“鸿，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要丢下我……”低低的，嘶哑的，只是说话的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完全无意识地嘟囔着。
　　“鸿……娘娘……二哥……”他胡乱叫着，声音渐渐低落。石繇菊死死地咬着嘴唇，口中尽是腥甜，仰望苍天，是一片阴狸，天光、雪光和渐渐接近的火把的光映成一片，可是怀中的人脸色却在渐渐暗淡。
　　马蹄得得，雷霆万钧席卷而来；弓弦声声，箭矢如雨破空而至。
　　廖远道：“鸿，你带小黎先走，到河边找到船先回清湖村，我们到时候汇合。”狄风也道：“不错，你们两个现在是拖累，我们好日子还没过够呢！”说着，一刀一剑已经迎了上去。
　　石繇菊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跳跃的身影，那样两个人，落在马队之中，只象两个石子落进了深潭，连水花也激不起几朵。
　　他跑起来，施展出全部的功力开始狂奔，直到面前一片光亮，是津河的水。
　　他怀中久无声息的木华黎突然笑起来，喜悦道：“鸿，你看啊，是月儿，你看水里的月儿多圆，小鱼儿怎么淘气，都打不碎它……”
　　孩子气的话语，孩子气的笑容，孩子气的声音，时光仿佛没有经过轮回，仿佛还是在凝碧轩那扇雕花的窗边，那不食人间烟火样的无愁的孩子，欢跃地吐出银铃样的笑声。
　　眼前的水中果然多了一团光亮，圆圆的、莹莹地浮在水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云开雾散，天，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可是，他怀中的木华黎分明没有睁开眼睛。
　　石繇菊突地也笑了，跪下身子握着木华黎的手拨了拨那些冷彻骨髓的水，温柔道：“你说得对，月儿是圆的，小鱼儿把它碰碎多少次，它还是圆的。来啊，你醒来看看我，我不会离开你，再赶我一千次，我也不会离开你了，黎，这是真的……”
　　木华黎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眼睛，目光逐渐清晰。他抬起手摸向石繇菊的脸，但那只手从手腕处垂下去，没有生命般地挂着，他只能用指尖碰碰石繇菊。他慢慢开口，吐字格外清晰：“石繇菊，我早就知道是你害了我全家，白夜天告诉了我，我对你好，就是想利用你帮我报仇。石繇菊，你害死了我的全家，我怎么可能不恨你？就是下地狱，你也不要跟着我，你走，我要死了，你不要跟着我死，我……是……恨……你……的……”抬起的手臂倏地垂下，眼睛依然睁着，只是，神光已散。
　　石繇菊把手伸进冰冷的湖中，沾水一分一分地擦净了他的脸，合上了他的眼睛，然后在那已渐渐冷去的双唇上轻轻一吻：“黎，你恨我么？你跟我我说你要死了，不让我跟着你，你要我活着，是么？”
　　木华黎已经不会回答，安静地合着眼睛，睡得深沉。
　　一滴水珠无声地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圆圆的水晕荡漾开来，也是圆的，然后，又是一滴，石繇菊低头看着，笑道：“黎，我已经十三年没有流过眼泪，可是，我愿意多给你些圆，你看啊，那水纹有多圆，你看呵……”
　　回首，火光渐亮，马蹄声近……为了不相干的人，那飞蛾投火样的两个人怎样了呢？
　　一步踏进水中，又是无数漾然开去的圆，圆呵，何事长相别时圆？
　　那一日，一声“住手”一个笑容照亮了整整十二年的晦暗生命……
　　那一日，一声“我喜欢你……”一个拥抱回应了他自以为永远都无法得到的爱情……
　　那一日，一声“不要离开我……”一句恳求是被需要被依靠的温暖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