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出了个音,那边没走远的瑞青就咳嗽了一声,回头狠狠一瞪。她一个愣怔,忙自打了一个嘴巴,讪笑道:“瞧老婆子这张嘴……”。
石繇菊心突地一沉,淡淡道:“杨嬷嬷您造次了,把小王爷和我这戏子相提并论,当心他恼了。”戏子和小王爷,原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听他口气不善,那杨嬷嬷腿一软:“菊爷,老婆子不知好歹,您莫怪罪……”
“罢了。”石繇菊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这样王府里的老嬷嬷可不会正眼瞧他一下,眼下这惊惶,为的也不过是木华黎。
杨嬷嬷赶紧起来,讨好地陪着他走,边道:“小王爷的屋子素来只准小姑娘们进的,男人可是您头一个,可见小王爷把您看得不一般。”
“男人我是头一个?”石繇菊不禁又苦笑起来,暗暗地想:他当真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么?
一院子姹紫嫣红的各色鲜花,喷香的袭人,穿过花间小径又进一道月亮门,才是小庭院,四面汉白玉的雕花回廊,中间一池碧水,团团的尽是墨绿的睡莲叶子,几朵白花半开不开地仿佛惺忪的眼,几条游鱼悠闲地来往。突然睡莲叶子“豁啦”一响,石繇菊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恰在此时屋子里头一阵女孩儿的笑声,石繇菊立时觉得脸上发烫。仔细看时却是一条尺把长的红鲤,正摇头摆尾翻着白浪。
杨嬷嬷站在水池边提高了嗓子道:“回姑娘,小王爷请的菊爷到了。”
“快请进来!”软缎的碎花帘子一挑,一名黄衣少女亭亭地出来,笑盈盈打发了杨嬷嬷领石繇菊进门。
屋子里七八个丫头正抛色子,撒了一地的瓜子儿,看见石繇菊进来都是一呆,莺声燕语顿时成了鸦雀无声。石繇菊眼里却没那些花团锦簇,只看着炕上倚着枕头的那个眉眼都带着笑的人。
平日里紧紧束起的头发只用了丝带松松揽在后面,面颊是病态的嫣红,衬着浅淡的家常衫子,竟是粉妆玉琢一般。石繇菊只觉得口中发干,心里头不由得一荡——这素日英姿飒爽、笑时和暖、怒时威风的少年,卸了戎装披了长发,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自己若没了这装扮,怕也是远远地及不上他。
“过来坐啊。”木华黎扬手叫他,声音还是沙哑的,显然病得不清。
满屋子嘻嘻哈哈的丫头转眼就没了踪影,石繇菊不尴不尬地坐在炕旁的软垫椅子上,捧着丫头送上的茶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头送。木华黎仍靠在枕上歪着,只微微地笑,一时也没开口。
想是在炕上偎得时间过久,木华黎的衣衫不甚整齐,微敞的领口露着细致的肌肤,光滑精致,没有半分瑕疵痕迹——他自然知道何定然所说的话是假的,木华黎是真的病了。想着、看着,在这四面敞开着窗子的房间,他却有些燥热,一时间只觉得心动神摇,只想远远地躲着不去看炕上那多出几分柔媚的少年。
“这几天可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我病了,没能去看你……”木华黎单手撑着想要坐稳,却气息不稳又喘咳起来。石繇菊忙捧了手里的茶水送过去。
木华黎咳得满面通红,伸手接了茶却拿不稳,几下就泼了半盏。石繇菊心里一急,左手一用力便将木华黎揽进了怀里,右手接了茶盏送在他唇边小心地喂。
木华黎并不在意石繇菊的动作,就着他手喝了几口茶,想是一时起不来,也不动弹,只抬眼一笑:“繇菊,谢谢你,我好多了。”
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声音沙哑轻柔,感觉到了怀中的身躯体温高过常人,可是满满地贴在胸口是从未有过的充实。石繇菊只觉口干舌燥,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淡了,只剩下眼前那双惨淡的唇,低头,他轻轻地把自己的唇合了上去……
一触即回,仿佛是蝶舞花间似的轻吻,一瞬千年。
石繇菊清醒过来,看见的是木华黎错愕的脸。
3
木华黎一时呆住,清醒过来用力在他肩头一击身体一退俯在枕上,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唇,惊愕地瞪着他,眼中光芒一闪,分明是怒火。
那一掌并没多大力气,石繇菊只是一仰,却猛醒自己此举有多愚蠢,打扮得再柔美,木华黎还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小王爷,旁人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又何况是被他这样的戏子轻薄?看木华黎的反应,他知道何定然所说的话完全是假的,木华黎竟是丝毫不解风情。
他“扑通”跪在地上:“繇菊一时忘情,对小王爷逾礼,请小王爷责罚!” 他深深地伏下身体,不敢在再看木华黎一眼。
静默,木华黎的急促慌乱的喘息声清晰可闻,石繇菊没有抬头的勇气。
终于,火热的手伸过来握着他的肩让他起来,木华黎轻轻道:“算了,没什么,你起来吧。”
石繇菊抬头,见木华黎的眼色已经转柔,他放下了心,暗暗地有些喜悦:他是不讨厌我的,对那一吻也并没有动怒。
拉他坐在炕上,木华黎柔声道:“繇菊,你虽然唱的是旦角,但并不是个真正的女子,所以,不应该吻一个男子,虽然戏里面有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那也不过是演戏,不能当真的。”
他倒是温言软语,十足地诲人不倦,石繇菊却是心中气苦,忙打断了他强笑道:“小王爷,您想听段什么呢?繇菊给您清唱。”
“等会给我唱霸王别姬最后那一出好不好?”说到听戏,木华黎立刻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假装出来的庄重老成也再装不下去,欢天喜地地拉着他的手,“还要唱那段贵妃醉酒,还有……恩,对了,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不想看你被人欺负,但西王府里自来是不养伶人的,父王和兄长又在疆场,我说什么也不敢在这时候带你回来,只好天天去戏园子里陪你。可是我同决哥哥说了你的事,他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回来,他会帮我向父王求情的。那么,现在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到我府里来?”
“我很喜欢你”这五个字,木华黎说得自然而坦荡,石繇菊却是在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应俱全,千般思量之后却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木华黎呆呆地瞪着他。
为什么?石繇菊暗暗地想,你是喜欢我的,但你喜欢的是戏台上的那些风华绝代的倾国佳人,喜欢的又何尝是我石繇菊这个人?现实中的我毕竟是个男子,而且西王府的子弟除了正妃连姬妾都不养,我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在你身旁?他偏了头,低柔地问:“小王爷把我带进府里头,想让我做个什么人呢?”
“陪我一起玩啊,是决哥哥答应了的!三哥去了边疆,那些丫头小子们只肯玩给我看,你却肯跟我亲近,我喜欢你!”木华黎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眼睛亮亮的全然是孩子的天真,“决哥哥还说要见见你呢。”微喘了几声,他到底是病着有些撑不住,靠上枕头,合上了眼睛歇着。
石繇菊暗咬银牙,他知道木华黎口中的“决哥哥”说的就是当今天子南宫决,可他怎么可以用那么欢悦的语气说到“决哥哥”这三个字?看着靠在枕上的木华黎一派娇态,心头的火越燃越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他,他是我的,谁都不该夺走!
正这时,帘子一挑,进来一位中年女子,衣着并不特别华贵,但相貌雍容,举止端庄,身边围着几个丫头,容貌与木华黎倒有九分相似。
石繇菊猜到她应该是王妃,也猜到她为什么悄悄地进来,便跪下去磕头,木华黎本来没有睡着,想要起来却已经被王妃搂在怀里道:“黎儿,可好些了?”3C81曲没么小:)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木华黎被母亲搂着满头满脸地摩挲,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更红得诱人,但也没挣脱,只道:“娘娘,儿子好多了,这位是红袖班的石繇菊,他正陪我说话儿呢。”
王妃笑道:“石公子,快起来,难得黎儿请客人进卧房,看来你是不同的人呢。”
“小人不敢。”石繇菊依旧低头跪着,“小人身份低贱,不敢瞻仰娘娘金面。”
王妃令丫头扶他起来,端详了半晌才道:“真真是个妙人儿,你不必害怕。”白嫩地手指抚着爱子的面颊,她笑得慈祥,让石繇菊莫名地想起庙里头那尊的千手千眼慈悲济世的观音。木华黎却懒洋洋靠在母亲的胸口,趁母亲眼错不见向他挤了挤眼睛做个鬼脸,惹得旁边的丫头偷偷地笑。
王妃接着道:“孩子,入了这下九流也不是你自己的决定,就象那树上的花瓣儿,落在枕席上呢,便象这痴儿,要什么有什么,落在沟渠里头,便也由不得自己了,这里头可有什么高低贵贱?好好的坐下咱们说话。你还记不记得家在什么地方,怎么入了这行?对了,时辰不早了,你就留下一起用晚膳吧,这偌大的府里头就我们母子两个,也怪闷的。”说着,已经吩咐人去准备。
石繇菊听得心里一暖,垂头道:“小人本名石雁鸿,五岁时家遭大变父母双亡,幸被师父所救,学了些戏,然后随着师父走南闯北,每到一处搭班子唱戏。师父去世后小人一个人到处流浪,唱不下去了便换一个地方。在这京城,有小王爷看顾,让小人安稳了几日,小人感激不尽的。”
他说的多数是实话,只不过他的师父并没有去世,他换地方也并不是因为唱不下去,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戏子,而是一个杀手。他到京城,完成任务的前一天为木华黎所救,然后,他便不忍心在离开。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美貌、玲珑剔透的心思,更兼动了真情,本是无心的戏唱得有了情意,想不到便红了整个京城,可眼前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心意,留在王府只是个很遥远的梦。但这对母子给他的,分明是久远记忆中存在过的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他又怎么舍得轻易决定离开?
王妃还没开口,木华黎已经抢着开口道:“石雁鸿,好名字,我喜欢,比石繇菊这个名字好听得多了,以后我叫你鸿,好不好?”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语气是欢快的。
石繇菊红了脸,王妃拍着木华黎笑道:“听听,听听,你又得了意儿不是?胸口不闷了?不咳了?取笑人家就有了精神。”复又向石繇菊柔声道:“孩子,别理他!听你这名字,应该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唉,也不知什么人作孽。罢了,黎儿既然要你进府,你便来吧,做黎儿的贴身小厮,陪着他解闷,闲了唱唱戏,他也不用成天价向外跑。况且……这是皇上特许了的。”说到最后一句,她笑了一笑,石繇菊却从那笑容里觉察出一丝淡淡的哀意。
木华黎却是不知道的,叫着“娘娘,你真好!决哥哥也好!”揽着王妃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记,王妃又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背上,道:“痴儿,你当你几岁?”旁边的丫头禁不住吃吃的笑。
“但也有一件,”王妃叹息道,“老王爷就要班师回朝了,黎儿要等王爷回来才能接鸿儿进门,这些日子,戏也不要唱了,外面找间房子住了吧,王爷回来也好说些。”
一声“鸿儿”几乎叫出了石繇菊的眼泪,只有娘亲才叫过的两个字在王妃口中说出了是无比的诱惑,多好,入了这王府,可以日日见着自己心爱的人,可以有王妃日日地叫自己“鸿儿”。看着那双白皙的抚摩着木华黎的手,他真的希望有一天那手能抚在自己的脸上。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依着夜深沉的牌子,石繇菊款款地唱着,手中舞的是木华黎的佩剑。剑是好剑,一泓秋水似的滟,剑柄镶龙,垂着金黄的剑穗子——也是皇上的赐物。这房间,触目所见的器物摆设没有几件不是出自宫中,他看着也只能黯然。
有意将一切视做无物,他眼里只有那个魂里梦里的少年。戏里的他是她,成败兴亡与她无关,她只知道末路的他折颈不折腰,纵是走投无路,也不过是乌江惨烈的死,那么她为他洒一蓬热血,她与他,生不同路死相随。你懂么?他偷眼看着床上看得专注的少年,粼粼的该是泪。是为了我么?
不是!他知道不可能是,他演的是不过戏,而他看的,也只不过是戏。
他愈发凄凉的歌,歌嘶舞烈,此时此地谁知演这幕的人心里今夕何夕?雪亮的长剑只在那白皙纤细的颈子上银光一闪,不曾真正的沾了血,人却已如残花翩然而落,终不过是曲终人散,骊歌绕梁袅袅而绝。
木华黎忽闪着眼紧抿着唇,攥着拳头有些发抖。王妃腮边滚滚地两行泪,怔了半晌才侧过头拭了去,强笑道:“真是名角儿,这唱着唱着,就把我这眼泪唱了下来,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旁人的故事也会掉眼泪。”
木华黎突地扬起头,一双眼灿若星辰:“项羽才是笨呢,若是我啊,早早地把虞姬藏了起来,才不会把她带在身边一同冒险!就算我死了,也想办法让她好好地活着……”说到一半王妃已经给了他一巴掌,掩了他的口道:“偏是你会煞风景,枉你还闹着要看!本来病着,还偏要死呀活了地闹。”
“就是不喜欢项羽,我喜欢鸿啊,他演谁象谁,比真正的女孩子还好看,唱戏又好听,我喜欢!”木华黎扯着母亲不肯松手,王妃又气又笑,拍着他的手道:“痴儿、痴儿!”
听着那一对母子的笑声,石繇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眉间一暗。王妃发现了,立刻便整了衣、庄容道:“鸿儿饿了吧?来人,传膳。”
就在木华黎的屋子里摆了膳,三个人恰似一家,亲亲热热吃了饭,王妃不停地给石繇菊夹菜,语声轻柔地说着木华黎幼时的趣事,木华黎笑着闹着,但很快没了精神。
吃过了饭,又闲叙几句,见木华黎实在已经支持不住,王妃令人送石繇菊先回去,亲自哄爱子睡下。
石繇菊走出老远,还听见王妃在里面笑道:“痴儿,你乖乖地睡吧,明天好了,亲自去给鸿儿找房子,把他藏起来谁都不给看,就你一个人跟他玩,好不好?”十足的哄娃娃语气,却是慈爱甜蜜。他心中涌起一丝暗暗的甜,但想到师父,想到无休无止的任务,却又灰了下去。
带路的老嬷嬷却没把他带出王府,而是进了一间水榭,叫他等着。
过了许久,才见王妃飘然进来,让他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沉了沉道:“鸿儿,这些年,我在这宫里、府里来去得多了,什么都经过见过,刚才唱的那段戏,我可什么都看了出来。但你得知道,你不是虞姬,黎儿也不是什么西楚霸王,他还只是个孩子,外面瞧着威风凛凛、多少封号宠爱,是个人便要高看一眼,可被关在这府里头十多年,他其实什么都不懂。你对他真心一片,但他待你呢?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瞧见了精巧的玩意儿舍不得放手,就象上次看上了皇上的一块镇纸,非要不可,皇上自然就给了他,他却也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玩的够了就扔在一边不管。你想想,黎儿要你不过是你模样生得比旁人好,你会唱戏,又肯跟他亲近,断不可能象别家把你当作了什么人,但你若真的入了这门,便由不得人家去说,你以后可就再不能好好地做个人。你当真为了他愿意废了自己的一生?人和人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可……男人究竟该是男人。”
石繇菊头晕忽忽的,脸上烧得无法自持,只见那红唇张张合合,又哪里听得清她说得什么。
王妃接着道:“你和黎儿的事,京城里头已然传得纷纷扬扬,连皇上都特意召了我去吩咐,不要把黎儿管得太严,特许了你进府。可是,皇上也管不得家务事,有些事情黎儿还小,他根本不懂,不说日后他要娶妃,便是哪一日他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更喜欢的人,远了你忘了你,你怎么办?再近些,老王爷眼看就回来,他眼里头怎么容得下你?黎儿保不住你,皇上也不会想着你,到时你不但不能再和黎儿一起,连命都保不住。孩子,你还是离了这京城,远远地找个地方,娶房媳妇儿、做些买卖正常度日吧,黎儿无意,你何必枉耽了虚名?男人和男人过不了一辈子,好孩子,找个好姑娘疼你,我不是你的娘,可你的亲娘,也必是希望你儿孙满堂吧?”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里面是五十两散碎银子和一千两的银票,我派人送你回去,明儿一早开了城门你就离开,黎儿见不到你,也不过闹上几天就完了,再记得你也难。但我不会忘了你的好,若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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