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风不起沙的秋日,沙坨子里是十分迷人的。一切那么明亮透远,那么安宁广阔,只要爬上沙坨顶上极目远眺,你会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所有烦恼随风而去。
我正站在伊玛窝棚附近的沙坨子上欣赏美景时,“砰”地传来一声枪响,一下子破坏了我所有的好心情。世间真不安静呢,即便是在这偏僻的荒沙坨子。
不远处坡下的水泡子边,正发生着一场追逐。
第十六章(3)
“白耳!”我大喊一声便撒腿跑过去。
原来,二秃子和娘娘腔金宝在水泡子边堵住了白耳。
只见仓皇中伊玛飞速推开白耳大喊:“快跑!白耳,快、快跑!”
可是二秃子和娘娘腔早有准备,分两头围堵过来,并且堵死了白耳的逃路,三面陆地上的逃路都进入了他们俩的射程之内。
“别让它跑了!抓住它!”二秃子大喊着飞马驰来。
白耳发现没有了逃路,情急之下回转身纵身一跳,便投进了身后的那片小湖水中,迅速向对岸游去,水面上只露出它的头。那雪白色的耳朵溅湿水珠之后在阳光下更加鲜亮。
“拦住它!别让它跑了!”二秃子和娘娘腔狂叫着,同时向湖中的白耳“砰砰”开起枪来。不知是中了弹,还是潜进了水里,白耳突然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你、你……打死……它了!你他妈的……打、打……死它了!”伊玛急了,哭嚷着向二秃子扑过去。她平时傻吃嗜睡,身胖体壮力大如牛,一下子撞倒了瘦猴子般的二秃子。
“你干啥?你这傻老娘们儿!”二秃子翻身跃起,又摸枪瞄准水面。
这时我赶到了,一把抓住二秃子的枪把,喝问:“你为啥打我家的白耳?为啥要杀害它?”
“它偷吃牲口,刚又掏了老葛头的黑驴肚子!”二秃子指着一边的半拉驴尸说。
“那不是白耳干的,白耳的肚子里是空空的,饿了好几天了。”胡大罗锅在一旁证实说。
“你听听!你二秃子无凭无据滥杀无辜!”我更加气愤地指责起二秃子。
“它过去咬死过我老子!”
“这更胡说!你看见它咬死你爹了?啊?!”
“反正我一定要打死它!它是一条恶狼!”
“嗨嗨,搞清楚了,恶狼就打死它呀?你这是在犯法!你懂不懂?”
“我犯什么法了?我在消灭害兽!我现在是村里的小组长,有权杀这只恶狼!”
“告诉你,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知道吗?随便枪杀它,你是犯了国法!别说你这芝麻粒大的小组长,连县长也没有这权力!你还真把你的小组长当成个事了!”
这一下,二秃子被我逼住了,一时理屈词穷。这时,湖水对岸的边上露出了白耳的头,不一会儿爬上岸,抖落抖落身上的水珠,晃得身上叭啦叭啦响。白耳没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下来。二秃子更急了,转身就上马背,想继续追击白耳。
伊玛“噌”地蹿过去,挥起手中的棍子,使劲往二秃子马的后臀上捅了一下。
那马受惊了。“嗷”的一声狂嘶,尥起蹶子高高跳起,又狂奔狂颠,没有几下便把二秃子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来个狗啃屎。随后那马发了疯般四蹄扬起,向沙坨子中飞驰而去。
“哈哈哈……”
“格格格……”
我和伊玛开心地大笑,罗锅也在一旁偷偷乐。
此时,那白耳早已蹿进对岸的大沙坨子中,无影无踪了。
二秃子哼哼唧唧呻吟着半天才爬起来,揉着腰胯喊上娘娘腔,追他的逃马去了。
我冲娘娘腔金宝身后喊一句:“娘娘腔,你再跟着二秃子这么鬼混,早晚再发疯患狂犬病,到那时你等着住一辈子通辽疯人院吧!”
娘娘腔回过头不阴不阳地笑了笑。
我留下来,帮助罗锅和伊玛处理死驴的事情。我细细验看了一下死驴状况,其实不用看我也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心里也暗暗高兴,显然老母狼带着狼孩在这一带出没了。这真是个好消息,终于有了他们比较准确的信息,说明他们现在很安全,没出什么事情,而且还丰衣足食。只是老驴的主人老葛头和那头小牛犊的主人吉亚太老喇嘛倒霉了,这对他们有些不公平。
胡大罗锅在死驴附近码脚印,皱着眉头,那后背上的小山包显得更高更大了,倘若没有他手中的拐杖支撑着,他如今更是难以立足,只有爬行了。然而,他的脑子却异常地好使。
“看来,这坨子里真的来了一对儿野狼了呢。”罗锅码脚印码到坨子根后又回来,这么说。
“怎么不接着跟踪下去?”我问他。
“那物的脚印一进坨子就消失了,就像是拿扫帚扫过,又像是刮过一阵风卷走了一丛沙蓬子一样,真奇怪。”胡大罗锅艰难地抬一下头,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有意无意地接着说一句,“再说了,我这模样能是追踪野狼的主儿吗?能把狼笑死!呵呵呵……”他自嘲地笑起来,那笑声很空洞但很洪亮。
“是啊……是……啊……我、我们……追、追它干啥呀?那……那不是我、我们……的事!我、我们……只管放、放牧……”伊玛从旁边也这么说。
我心里猛地一阵震颤,有股热流上涌。
“你们没听说,母狼和我弟弟狼孩小龙,可能逃进这边沙坨子里来了吗?”我有意挑开话头。
“听是听说了,但我们没见着过。这头老驴,也不一定是他们干的,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是不是?这荒野坨子里,听说最近从北边罕腾格尔山那边,常下来些野狼出没,谁说得准呢!”罗锅胡大干脆这么说。
“谢谢你,老胡大哥。”我握了握胡大往上抬起的手,那手很有劲,掌心老茧硬邦邦。
第十六章(4)
“谢啥呀,真是,我也没有为你做啥事!老郭家的人叫我大哥,还头一回呢,呵呵呵……”胡大受宠若惊的样子有些可笑,一笑后背的小山包乱颤乱抖。
“我回家跟爸爸商量一下,尽量给死驴和小牛犊的主人家做些赔偿,我不想让你们两口子为难。”我看了一眼伊玛,这样补充说。
“要是这样,更是没人吵吵追究了,我们倒没啥。还是读大书的人,办事说话有条有理的。”说着,胡大罗锅招呼上媳妇,收拾起老驴遗骸,抬回窝棚上去。
我目送着胡大几乎成九十度的驼背身躯,心里想,胡姓家人中就数他头脑够用心眼还算正,只可惜残障的身体影响了他成为一个人物。要不然,锡伯村的大权肯定落入他的手中,哪里还有毛哈林老爷子的份儿。
我一想起那个总想在舞台上常留的老人,不由得心里说,该去找一次这老头子啦!
三
白耳暗中目睹了母狼和狼孩相互配合,进攻小牛犊和老驴的全过程。
那真是奇妙的一幕。
出生才几个月的那头花牛犊,因贪玩一步步远离了母牛和畜群,走进了沙洼地的一片芦苇丛中就迷了路。
老母狼悄悄跟踪而至。它对小牛犊观察了好久,时机一到,老母狼无声无息地扑上去,张开大嘴一下子咬住了小牛犊的咽喉。小牛犊拼命挣扎,但它毕竟幼小无助,又加上惊恐万状,立刻四肢发抖发软。然而,老母狼并不马上就地咬死它,而是要把小牛犊活着带回它的巢穴去。接着便是那个神奇的一幕:狼孩在前边揪着小牛犊的耳朵,老母狼从侧旁嘴里咬着牛犊的咽喉,甩动着尾巴如鞭子般赶打着牛犊的屁股往前走,迅速离开那片芦苇滩。而那小牛犊则乖乖地按照老母狼的意思,跟随他们小跑。没有多久,他们便把小牛犊顺利赶回了黑沙坨子的老巢穴。
一到洞口,老母狼就不那么客气了,一口咬断了牛犊的脖子,任由狼孩把它拖进洞穴里去。老母狼则顺原路跑回去,从芦苇滩开始用它毛茸茸的长尾巴一路扫平了自己的痕迹,于是沙坨子上顿时消失了他们赶牛犊的所有痕迹,经一阵风吹过,更是变得踏沙无痕,了无踪迹。茫茫大沙坨子显得那么安谧而原始,似乎在这里没发生过任何血腥杀戮追赶。
对付那头老驴则不是这样。
毛驴个头高体积大,不好如牛犊山羊般咬其脖子赶走。那就得只好先弄死再吃肉。
那是一头比较老弱的驴,也是经老母狼多日精心观察后选定的目标。由于驴一般不合群,尤其驴不愿意与牛群为伍,脾气又倔强,往往单独地离群索居,找一处草地独自活动。这点正好给老母狼提供了袭击的机会。
先是由狼孩从正面出现。站在老黑驴的正前方,一动不动。一见这不人不兽的怪物,老黑驴的双耳立刻陡立起来,鼻孔呼儿呼儿地出气,两眼死死盯着狼孩一动不动。趁这时刻,母狼悄悄地从侧后方进攻。它一跃而上,稳准狠地往老驴的大腿根处下嘴,闪电般地撕下一片肉来,然后退回去。没有防备猛然受到进攻,大腿根的血脉又被咬开,鲜红的血如注般喷射而出,惊慌中老驴使出惟一的防身功夫,抬起后腿尥蹶子,拼命地后踢。不管击中目标没有盲目地后踢。事情就这样,驴越踢,那血喷射得越狂激。这会儿,前边的狼孩又开始逗弄它,吸引它的注意力。踢累了的老驴停下来又开始注意起狼孩,一边喘口气。趁这工夫,老母狼从潜伏处再次一跃而起,撕咬下另一条后腿一片血肉来。于是,老驴再次重复起上边的动作,拼着老命往后踢起来。这样它的两条腿都喷射着鲜血,染红了它整个的两条腿,洒满黄黄的长有稀疏蒿草的沙地,踢着踢着那老驴的两条后腿渐渐软下来,整个驴的后半身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在老驴后踢过程中还是出了点小意外。老母狼毕竟老了,而且受重伤刚好不久,还是不小心被老驴的后蹄子踢着了一次,正好击中了它受过伤的前胸,一下子把它踢翻过去了。老母狼趴了半天才爬起来,幸亏前边有狼孩吸引老黑驴。然后,老母狼重新站起抖擞精神,从正面扑上去,一下子咬住老驴的咽喉不再松口了。就像粘贴在驴脖下的驾套一般,尖利的獠牙咬透老驴的喉咙,老驴此时已失去了挣扎的能力,任由老母狼收拾了。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咬断老驴的脖子,再去掏开老驴的肚子,饕餮起那可口的内脏。最后是,老母狼和狼孩各叼拖一只分离开的驴后腿撤回巢穴。老母狼最后再演绎一次打扫足迹的动作。
老母狼回巢穴之后,挨着洞壁软软趴卧下来。
挨老驴一蹄子的胸口剧烈的疼痛,使它呼吸都有些困难。更要命的是,老母狼咬断老驴肋骨时,它的两边獠牙居然都松动了!
老母狼微闭上双眼,它有一种深深的哀伤。没有了刀子般尖利的獠牙,没有了充沛的胸肺气力,它可如何在荒野上生存哟。那一场场的血腥厮杀,那一夜夜长途奔袭,全靠这两样支撑呢。这真是,生老病死,在大自然的法则面前,再举世无双英勇无比的老母狼也无可奈何,无法超越。
老母狼微闭的眼角余光,静静地观察着狼孩。也许,它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晚年的养子了。自己不能战斗,不能征服,不能保护,它可怎么活下去哟。老母狼似乎有些不服命运般地“嗷——”一声长嗥。可又牵动了胸部的内伤,一阵疼痛让它闭上了尖长嘴不再出声。
第十六章(5)
狼孩不解地看一眼母狼,走过来静静地靠着母狼趴卧下来,两只爪子抓弄着老母狼的耳朵。
老母狼这次躺了将近半年才出窝。
然而它更加衰老了。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浑浊,箭刺般的黑灰长毛退色后显得灰白暗淡,那双毛茸茸的长尾巴老是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几乎完全挺不起来了。尤其是,两排尖牙掉落得没剩下几颗,一张嘴便只是个空空洞洞的大口,露出两排牙床,毫无威势可言。
这一天,老母狼突然往外轰赶起狼孩来。
它咬得很凶,尽管没有了尖牙,可气势可怕,威猛犹存。狼孩躲闪着,实在不行便跑出洞去。老母狼也追出洞,怕他再回来,继续追咬他远离这洞穴回到村里去。
狼孩“呜呜”地哭般叫嗥着,他似乎明白了老母狼的用意。
等老母狼半夜回洞之后,狼孩又原路回来,悄悄爬进洞穴中,挨着老母狼趴下来。老母狼重新又追咬狼孩,狼孩又逃走。过一会儿又回来。就这样反复了多次,最后老母狼实在赶不走狼孩,便仰天长啸一声,就此放弃了赶走狼孩的举动。其实它已经无力赶走狼孩了。它在衰老,狼孩却几乎日新月异般地迅速茁壮成长。双臂如猿般粗长,长满灰色毛发的头脸更加野性化,双腿矫健,体魄胆识也比过去生猛了许多。他已经成长为一个令人一见心生恐怖闻风而逃的半人半兽!
事情就这么颠倒了过来。
现在是由狼孩出去狩猎,带回食物给老母狼吃。当然,狼孩开始时只带回来些跳兔、野鸡、山果子之类的食物。它还没有能力去进攻牧人的牛羊驴之类的大牲口。不过,偶尔也能偷回来伊玛养的鸡鹅。
有一天夜里,狼孩又出去找食儿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到血腥食物了。黑夜的坨子里,狼孩先是遇到了一只狐狸。月光下,那狗般大小的兽类也正在觅食,追捕沙滩上的跳兔。狼孩猛扑过去,红狐尾巴一甩,他便扑空。跑出几步远,那狐狸又回过头来逗他,狼孩又扑过去,这次只见那狐狸撅起屁股冲它“哧儿”放出一股臭气。狼孩似乎被什么气浪撞击了一般,一股入骨的骚气灌进鼻子里,使他顿时变得懵懵懂懂,不知东南西北了。等他清醒过来时,那狐狸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狼孩十分气恼,误打误撞,闯进了伊玛和胡大罗锅的畜栏里去了。他选中了一只最小的山羊,可整个畜栏的牲口全骚动起来。当他刚抱住那小山羊,突然屁股上有股钻心的疼痛,原来有只老公羊从他后边用尖犄角拼命顶了他一下。他被顶翻在地,接着其他的尖角的公羊和大牛们都向他顶来。他匆匆跳出畜栏,往沙坨子里逃窜。
这时罗锅胡大早就端着枪站在门口,观察着畜栏里的动静。
见狼孩空着手逃走,罗锅胡大也没有向他开枪,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站在他身后的伊玛,而后回屋去了。
“唉,入冬了,他们的日子不好熬呢。”罗锅叹气。
“是啊……这、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唉!”伊玛也叹气。
“看来母狼老了,不能出来觅食了,要不然狼孩不会自己单独跑出来的。”两口子这么说着便各自睡去了。
当狼孩两手空空逃回洞穴,正一脸沮丧地要钻进洞时,他发现洞口有一只受伤的活物在挣动。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刚刚被咬断了脖子的山鸡。不远处,有个白影一闪。那是白耳。狼孩感动不已,冲白耳摇头晃脑,“呜呜哇哇”地乱叫乱嗥了一阵儿。然后叼起山鸡爬进洞穴里去,送给正饿着肚皮的老母狼吃。
白耳冲黑夜的天空,嚎啸了良久才离去。
洞穴内,老母狼贪婪地喝着山鸡胸腔里的热血。它没了牙齿,先喝喝热血。只见狼孩从山鸡身上咬下一小块肉,放在母狼的嘴边。母狼把那小块肉含在嘴里,用牙床磨咬了好久,半天才勉强吞咽了下去。
母狼就这么艰难地进着食。旁边蹲坐着狼孩,很是孝顺地看着老母狼生吞活剥,慢慢地填饱肚子。何时老母狼放弃进餐,离开了那堆食物,狼孩才走过去下嘴啃吃那剩余的鸡骨头什么的。其实,兽类的规矩更严格,更死板。
四
二秃子胡伦躺了半年炕。
伊玛捅他马屁股把他撞下马背,回家后才发现断了几根肋骨,还闪了腰。当时趁热乎劲儿还爬起来追赶马,可没跑多远,他就杀猪般嚎叫着趴下了。娘娘腔金宝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回家去。
没有了领头儿的,娘娘腔一个人也不敢进沙坨子闹腾着杀狼了。除了他们俩,村里更没有其他人有那个兴趣。成天种地收割侍弄沙土地都忙不过来呢,谁还有闲心去干别的,按农村的说法那叫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所为。
这才使得白耳还有狼孩他们有了半年多的消停时间。离村几十里以外的黑沙坨子老狼洞这儿,更是无人敢涉足,愈加显得神秘,经常传出闹鬼闹怪的奇闻,变成了一处一提就令人色变的恐怖地带。
这段时间,我一边读书,一边捕捉着关于白耳、母狼和狼孩的各种传闻,也及时通报给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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