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以为,大概要下场暴雨了。天这么热,这么闷,云又这么密布厚实。可是等到午夜,这黑绒罩子竟是没掉下一滴雨点子,也不见电闪也不闻雷鸣,只是一味地沉默着,一味地压迫着这大地这沙漠这村落。
咱们家的下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安睡的狼孩小龙,照着睡在他身旁的妈妈和我。我的两眼望着房顶,一直没有入睡,脑子里净是些上天入地的幻想。
爸爸此时不知在何处守夜巡逻。村西北小树林,家院门口,还是村中某个角落?他好像跟爷爷有分工,爸爸守西北咽喉要道,爷爷守候咱家院口。他们都辛辛苦苦地暗中跟母狼较着劲。
人和兽都智勇双全。
屋里屋外,天上地上,村内村口,一片沉闷的死寂。这死寂,似乎又掩盖着一种不祥的祸端,掩盖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到了后半夜,果然发生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
黑夜的使者,那只凶残野性的兽类代表——老母狼又出现了。它先是在村西口发一声嗥叫。这声冲破黑夜突然发出的嗥叫,凄厉瘆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伤人的喉咙,尤其在这死寂阴森的黑夜,愈发显得恐怖惊魂。暗夜中,整个小村子被这恐怖的嗥声击中了,震颤了。村里的狗们叫了几声,便威慑于这嗥声,很快沉寂了。惊醒的村民们,谛听着外边那可怕的嗥叫,谁也不敢贸然走出屋去面对黑暗,面对凶恶的兽类,人们默默地龟缩在各自的小窝里闭上眼睛。
惟有我爸爸苏克,这个勇敢而大胆的孤独猎手,端着枪猫着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夜里守护在小树林那一带,寻找着目标。他机警而悄悄地循声接近狼嗥处,“砰”地放了一枪。然而,老母狼的叫声转眼又从村北头坟地那儿传出来了,这是母狼的第二声嗥叫。爸爸一惊,急忙赶到村北头,可是这会儿,从村南河边传出了母狼的第三次嗥叫。爸爸惊惑不已,觉得这条诡计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自己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护,东奔西窜,捉弄自己,使他疲于奔命。
爸爸心里突然一颤。不好,老狼会不会是正在实施着一个什么意图?自己不能再跟着它的叫声傻头傻脑地瞎转了,万一它是声东击西怎么办?
此时,那狼嗥声已经停下来。老狼现在在哪里?还在村外吗?爸爸转身就往自家门口跑,老爷子一个人守护门口,黑灯瞎火的,别叫老奸巨猾的母狼给骗了。今夜,母狼不会简单地在村外兜圈子就完事。
果然,一个黑影从南边河岸那儿向我家潜行而来,早于我爸悄悄来到我家院门口不远处的牛粪堆后头,无声无息趴伏下来,与黑乎乎的牛粪堆无异。离粪堆不远,趴着那两匹骆驼。
此时此刻,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狼嗥,浓浓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来,使得气氛更显压抑、恐怖和危机四伏。
黑暗中,老狼的眼睛在粪堆后头闪着绿幽幽的光点,阴冷阴冷地注视着前边的院落。它等候着院子里的动静,以便判断院门口有无人把守。等了良久,仍没有枪声,院门口也没有动静。老狼依旧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冷冷地观察着院子。
第十三章(7)
“该死的畜生,还不至于敢进村吧?”爷爷对赶到门口的爸爸说。
“今夜它有些怪,好像不想耗下去了。”
“那它是摸准了狼孩在咱们家喽?”
“有可能。它嗅觉灵敏,从空气中都能闻出目标在哪儿。”
“那它现在躲在哪儿?它真要是胆敢闯我们家,今晚我就不客气了,见真章吧。”爷爷拍着手中的猎枪说。
快天亮了,那母狼依旧没动静。
熬了快一夜,爷爷和爸爸趴在院门口有些精神恍惚,双眼迷糊,困顿和睡意阵阵袭来。
粪堆后头的那双绿光却始终没有合过。
见时机已到,那母狼避开门口,躲在房后的暗处,突然仰起脖,张开嘴,冲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这是一声奇异的嗥叫,没有了原先那种瘆人的狂野和恐怖,声音变得细而长,如泣如诉,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神经,刺进人脑子,又回过头来刺进心脏深处。那颤栗的声音已充满了阴柔的哀鸣,充满了某种母性的凄恻缠绵的感情。可以说,这是一种兽类对兽类的呼叫,也就是母兽对小兽的召唤。凄厉而悲切,哀婉而强烈。
母狼一边哀嗥,一边围着房子飞速跑动,绝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它防着门口的猎枪,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不断变换着位置,像个黑色的幽灵。
狼孩小龙早在听到第一声狼嗥时就惊醒了。虽然随之而起的枪声使他胆战心惊,但连续不断从四面涌来的母狼嗥叫声,使他再也无法安宁了。他开始烦躁地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后来猛地跃起,噼里啪啦拖着铁链在屋里来回乱窜。妈妈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爬起扑向小龙,嘴里温柔而轻缓地呼唤着:“娘的儿子,安静点,听娘的话,不要胡闹……听话,娘的心肝……”
一声声亲切感人的呼唤,犹如一道道清凉甘甜的泉水,注进狼孩小龙那颗骚动不安的心灵,他稍许清醒了一些,控制了心灵的黑暗,压抑住浑身鼓荡的兽性的热血。
妈妈走过去,轻轻搂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亲切地抚摸着那瑟瑟抖动的肩膀。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狼孩小龙再也没有合过眼,他呆呆地盯着门口,要不就拽动着身上的铁链。当从很近的房后,突然传出那声奇异的召唤般的长嗥时,狼孩似乎终于等到了期盼的东西一样,身上冷不丁一抖,翻身而起。他微微张开嘴,鼻翼翕动,脸颊如兽类般向上仰起,一双眼睛闪射出奇异的光,整个神情似乎正在驰向遥远的荒野世界。妈妈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边,一声声温柔而急切地呼唤充满人性的母爱,召唤着那个受到诱惑的灵魂。并以此抗衡着那无孔不入的兽类的长嗥,她想用人类母性的善和慈爱,来战胜那兽类的野性的召唤,保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
妈妈把小龙不断向外张望的脸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听自己说话并不停地抚慰着他。可是她发现,那双眼睛变得陌生,虽然对着自己,眼神却一片茫然,那正在扩散变大的瞳仁,似乎极力捕捉着那来自外边的野性的呼唤。
那魔鬼的嗥叫又响起来了。从房后,从房西,从房东,从四面八方,一声比一声激烈地传荡出来。爷爷和爸爸的枪声也随之响起,可那声声令人魂飞魄散的嗥叫始终在响着,枪声赶不走它。
妈妈的温柔的母性召唤,也一声比一声亲切地响在狼孩小龙弟弟耳旁。
此时,狼孩——小龙弟弟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极度的内心痛苦和矛盾,使他的牙咬得嘎嘣嘎嘣响,双手不断地扭挣铁链,身上火烧火燎地发烫,脸孔憋得通红,眼睛开始充血。那股潜伏在身上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荡起来。他的身子一阵阵激烈地颤抖。
“娘的儿子,别害怕,娘在这儿,娘守着你,安静点,一切都会过去的……”妈妈哭泣起来,哀伤地哽咽着,紧紧抱住小龙那发烫发抖的身躯和头颅不放。一阵恐惧感,莫名的恐惧感从脚底升到心头。她的心在发冷,发抖。
我站在妈妈身旁帮着哄着小龙,又安慰着妈妈。我的心也一阵阵地猛烈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
母狼再次发出了凄厉哀婉的尖嗥。狼孩小龙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回应了母狼的召唤。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吃它的狼奶长大的,那狼奶已变成了热的血液,流动在他的身上,而且他也是跟随着母狼学会生存走上厮杀征途的。对母狼,他比对这位人类母亲还熟悉。于是,他内心的防线,那个经爸爸、妈妈、家里所有亲人辛辛苦苦垒筑起来的人性的堤坝,一时间全线崩溃了,倒塌了。他凶猛地嗷嗷大叫,一跃而起。那根拴他的铁链,平时由于他不断地磨挣拉拽,一个环已有裂缝,经这次狂烈无比的挣拉,终于嘎嘣一声彻底断裂,小龙脱困而出!
他挣脱开抱住他的人类母亲的怀抱,四肢着地,飞速地扑向门口。
“儿子!小龙!快回来!”妈妈声嘶力竭地喊着,也疯了般地冲过去,从小龙后边抱住他的腰,泪流满面,绝望而撕心裂肺地呼叫着,“儿子,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撇下娘走啊……”
狼孩小龙猛回头,呆愣了一刹那,但他此时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也忘却了抱住他的人是谁,只当是要逮住自己的敌人,一张嘴便咬住了妈妈的右肩。眼睛血红,张牙舞爪,凶恶得令人望而生畏。
第十三章(8)
“小龙,快松开!别咬妈妈!她是咱们的亲娘!”我喊叫着冲过去。
可是变疯狂的小龙毫无顾忌,狠狠咬撕着妈妈的肩头,再用头猛一撞,妈妈像个草人般倒下去了,肩头的一块肉连单衣一起被撕裂下来,鲜红的血涌流出来。接着,小龙转身又扑向门去,想打开门闩。
我一时气极,又被眼前这一幕惨景惊呆,迅速操起墙角一根木棍冲向小龙。我挥舞着木棍,想把他赶离门口。可小龙一个跳跃,离地几尺高,扑过来正咬住了我的手腕。我“啊”一声痛叫,木棍掉地。当狼孩正要再咬我喉咙时,外边又响起了母狼的嗥叫。于是,小龙放下我,再次冲向门口,撞开门,闪电般扑进那茫茫黑夜中去了。
外边更紧张。
爸爸端着枪,房前房后地追赶母狼。爷爷守护在院门口,以防母狼冲进来。他们不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觉得老母狼也就是这样捣乱而已,房前房后或近或远地嗥叫,不会傻到冲进院里来挨枪子儿。爸爸开了几次枪,可那黑影飘忽不定,忽左忽右,像黑夜的幽灵,根本打不中它。
这时,他们听见了屋里狼孩发出的一声嚎叫,并与外边的母狼相互回应。爸爸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转眼间,随着“哐”的一声响,下屋的板门被撞开,守在院门口的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黑影从他头上一跃而过,犹如一支飞射的闪箭投向门外。
“小龙跑了!快拦住他!”我冲出门大喊。妈妈也呻吟着爬出门口,呼喊:“小龙回来!你别走,别撇下娘走啊!”
为时已晚。
当爷爷明白过来从其后边追过去时,一直不现身的母狼这回从粪堆后边跳蹿而出,迎接狼孩,狼孩小龙也“噢呜”亲热地叫着,狂喜无比,连蹦带跳,急切地扑向母狼。
这时从房后追出来的爸爸看见了这一幕,气愤至极,眼睛鼓突要爆裂开来,咬紧牙关,端起枪就朝那一跃而出的母狼开了一枪。
“砰!”
“砰!”
这是极其浑浊沉闷的爆响,好像用棍棒击打装满沙子的麻袋一样。两声枪响,后一声是爷爷放的,划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静的村庄,震撼了空旷蛮荒的漠野,也震撼了村民酣睡的心灵。
子弹是击中了母狼。
可也击中了狼孩小龙。
不知谁的子弹击中了狼孩,他颤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跄着走两步,终于像一头中弹的小鹿“噗”地倒下了。只见他四肢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发响,叫不出声,呻吟着。
母狼腿部和肚子被击中。
但母狼并没逃走。它依然跑向狼孩,又亲又拱久别的狼孩,伸出舌头舔起狼孩脖颈处汩汩冒流的鲜血,叼起狼孩就往野外奔。
爸爸和爷爷从惊愕中醒过来,急追过去,嘴里同时喊着:“放下我们的孩子。”
母狼拖着小龙刷刷地走,很艰难。鲜血也从它的伤口咕嘟咕嘟流出来,染红了沙地。血一路洒,它一路走,不屈不挠,不死不休地走。不时还停下来舔舐小龙脖颈上的流血处,惟恐狼孩流干了血。
终于,它拖不动了。
狼孩已处在半昏迷状态,可他并没有痛苦之色,而依旧很欣喜地望着母狼,并固定在那里。他的头一歪倒向母狼颔下便不动了。那双未来得及闭上的眼睛,仍留有一丝狂热的野性的余光,凝视着远处的漠野,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那黑暗的尽处,黎明的曙色正在显露,当然,那黎明已不属于他了。他那张野性未改的脸向上微扬着,嘴巴也翘着,于是整个这张脸部又变得更像一个拉长的问号:我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方?
那老母狼偎着狼孩那瘦小的躯体,似乎像是用自己身体温暖他保护他,又伸出尖嘴嗅嗅那浸血的头颈,粗粝的舌头轻轻舔两下狼孩那张问号似的脸,突然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哭泣般的哀嗥。它抬起头,扭转脖子,久久盯视着提枪正在靠近的爸爸和爷爷,那双绿幽幽的光点,咄咄逼人地燃烧着,穿透人的心肺和灵魂,同时含着一种骄傲的狂态,向世界宣示:他——狼孩,永远属于自己,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让他们分离!
那母狼就这样把尖长嘴贴在狼孩头脖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它那一下变得老态龙钟的身躯没有再动弹一下,任那红红的鲜血从其身上流淌,浇润那同样属于它的大地。
一切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狼孩 第四部分
第十四章(1)
一
我冲出院子,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傻了。
父亲和爷爷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射向母狼的子弹会击中了小龙。他们一时惊呆,慌乱中慢慢靠近过去,仍举枪瞄着,惟恐母狼会有反扑。
“小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也不担心母狼。
“小龙!我的儿!”我妈从院里跑出来,也发疯般地扑向小龙。
小龙的脖颈那儿还在流血,眼睛微闭着,已处于昏迷状态。妈妈拨拉开受重伤的母狼,抱住小龙,见小龙的惨状,冲父亲他们喊叫起来:“你们杀死了小龙!你们杀死了小龙!你们这些恶人!”
父亲和爷爷无言以对,拖着枪呆站在那里。
我摸了摸小龙的胸口,心脏还有微弱跳动。
“小龙还没死!心还跳着呢。爸爸,快送小龙去医院抢救吧!”我冲父亲和爷爷大喊。
父亲顿时醒悟,旋风般地转身回院子套胶轮马车。我撕下汗衫包扎小龙的脖子,想止住似水般溢出的血,毛手毛脚的,手上身上沾了不少小龙的血。妈妈一直在哭泣着,哀伤地呼叫着小龙。爸爸套好胶轮车赶来了,他让妈妈抱着小龙坐上车,那只母狼挣扎着,虽然站不起来了,可随小龙爬过来,顽强坚韧地向马车爬来。爷爷怒不可遏,一脚踢过去,还要举起枪托砸死它。我情急中一下子抓住了爷爷的枪托,哀求起来:“爷爷,饶过它吧!它也是为了小龙啊!你打死了它,小龙更不会活了!”
“不能饶过这畜生!它永远是祸根!”爷爷推开我,重新举起枪托。
“爷爷,你不能杀它!你是‘苍狼老孛’,你拜的主神就是一头狼,你怎么能亲手杀害狼呢?你不能杀死自己拜的神兽!”我大声嚷道。
爷爷的枪托在半空中停住了,身上也微微震颤了一下。他怪怪地看我一眼,片刻后说一声“罢了”,便把枪扔在地上,把头扭过去。
我跑过去拖那母狼,很费力地把母狼往爸爸的马车上拖。
“你要干什么?”爸爸喝问。
“想救小龙,同时也得救母狼!他们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要不然小龙没有个救!”我坚定地说着,愣把母狼拖上车,扯下布条给母狼包扎伤口止血。父亲想了一下点点头,他比爷爷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在荒漠废墟中跟他们一起生活过。
“啪!”父亲的鞭子一甩,套了两匹骏马的胶轮车如离弦的箭般向县城方向飞驰而去。黎明前的黑暗中,传出一阵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然后暗暗黑夜复归沉寂。被狼嗥和枪声闹腾了一夜的村庄人,知道我们家这边发生着什么大事,但都没有过来探问,惟恐有什么不祥之气沾染上他们,远避还来不及呢。当然,胡家的人是暗中幸灾乐祸。
我们赶到县城医院时,天已大亮。
县医院全力抢救狼孩。过去他们那里曾为狼孩治疗过,知道怎么弄。尤其是他们视狼孩若宝贝,岂能轻易放弃如此好的送上门来的研究机会。他们动员所有专家,甚至要火速从省市请学者专家来会诊和抢救。而且,把狼孩送进了医院高干病房进行特护。
母狼的待遇就差了许多。
他们草草看了看,止了止血,然后把母狼推给县里的兽医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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