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伤心没难过,好像也真的不在乎。”路迦说,“我知道。”
他知道。
知道才心疼。
他知道穆温然说不在乎就是真的不在乎。那些伤疤已经不痛了,甚至戳一戳都没感觉。可它们又不会消失,永远在那里。
路迦一点也不傻,只是心系一个人,想尽全力对他好。
穆温然要是觉得不委屈,那他就替穆温然委屈。
他把那些不在乎捡起来,变成自己的在乎。
穆温然不心疼自己,路迦心疼啊,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可宝贝了。
别人不稀罕,那就不要怪他藏起来,瞅都不给瞅!
第四十九章
白奕找到工作安顿下来,说着要去外省还是留在了本市。
他工作的地方离白家很近,偶尔回白家吃饭,饭桌上谈家长里短。
路迦回来的太频繁,白母总担心他公司待遇不好,贴着路迦问这儿问那儿。
今天赶巧了,白奕姥爷家那边有人结婚,白母说着说着突然问路迦:“你都工作了,也不见你谈个朋友?”
白奕下意识撇开头,耳朵却竖着,想听路迦会怎样回答。
“啊?”
“‘啊’什么‘啊’?上学的时候不谈也就算了,你这都二十四五了,还不谈个对象?”白母看路迦那茫然样颇为无奈,转身点了白奕的名,“白奕也是,高中那弯弯绕绕的给我耍心机,现在呢?连个女孩子的影儿我都没见着!怎么越活越回去?”
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他头上?白奕想反驳想想又算了,闷不吭声被白母念叨。
路迦今年也才二十三岁,刚踏入社会的新人。白母明白,恋爱方面她没有多说,只简单提了几句又绕到另外的话题。
路迦却挂心了,一直到晚饭结束,他都显得沉默。
眼看着要收桌,路迦放下筷子抬头:“其实有个正在交往的人……”
白奕猛然看向路迦。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露骨,路迦注意到了,往他这边看过来。
白母有点惊讶:“真的啊?”
路迦回神:“嗯。”
“哪天带回家一块吃个饭啊?”
路迦点头了,白奕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点头呢?
白母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又问:“那姑娘……你俩处的怎么样?”
一旁的白父开口:“瞧你这话问的,那肯定是喜欢才在一起。什么怎么样?会不会问?”
白母拍他:“我这不是关心吗?”又跟路迦说,“我就随便问问,其他的不重要,咱俩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你喜欢就好了,改天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路迦又点头。他好像说不出话,白母以为他紧张,他的确紧张,眼睛大大睁着却不知看哪里。
走出白家,门关上的下一秒,白奕问:“你是疯了吗?”
“嗯?”
“你和穆温然在一起。”白奕用了陈述句,这么多天了,他和路迦在白家一块吃饭,偶尔路迦的手机震动,他第一个想到会和路迦联系的人就是穆温然,“你和他在一块了。”
路迦错开眼,轻轻点头。
“路迦。”白奕想像以前一样开个玩笑,打破这操蛋的沉默,开口却是,“你和他分了吧。”
路迦摇头。好像真的不会说话了,笑容也不在脸上,安静的听着别人说话,点头或摇头。
“我跟你说过什么?”
“舅妈会伤心。”路迦开口,声音还是白奕所熟悉的那个声音,却在这幽长寂静的街道上显得陌生了。
有哪里不一样呢?白奕想,路迦没有笑,那双清澈的眼眸满载情绪,泛着波澜,足够淹没一个人。
笑一笑吧,至少让他好过一点。白奕在心里呐喊,开始觉得自己就是个恶人。
“对……你不怕她伤心吗?”白奕仰起头,这太奇怪了,为什么想哭的人是他。
“怕啊。”路迦说。
怕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怕邻里的闲话。他自己没关系,但他怎么能让家人受委屈。
他怕得很。
“那你……”
“可是我也欠穆温然很多。”路迦的脸埋在阴影里,“如果我什么都怕就没法和他在一起了。”
白奕有些激动,“那就分开啊,分开不是对谁都好吗?!”
“好像是。”路迦笑了一下,还是老样子,暖得像腊月冷风里的光,让人心生希望,“我之前觉得只要我俩谁也不说喜欢就好了。”
“可后来发现凭什么啊。”路迦抬头,“凭什么穆温然要事事都让着我,喜欢也不能说出口,我是混蛋吗?”
白奕从未见过这样的路迦,明明不是多激烈的语气,却堵的他说不出话。
以前尽管心里认路迦这个哥哥,可他还是觉得路迦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现在却不了,白奕想,或许幼稚的是自己,路迦从来都通透。
“那你想怎么办,真的带穆温然回家吗?”
路迦有一瞬的茫然,随即低下头说:“……我不知道。”
白奕也怔了,他以为路迦已经想好了。
“……那就不要说了。”
路迦摇摇头,自言自语:“要说的……应该说。”
快分开的时候白奕又给了路迦一个残忍的选择题,“路迦你真想好了?是爸妈比较重要还是那个人比较重要?”
他以为路迦会像之前那样露出难过的表情,或许还会生气,叫他滚远点。
可是都没有。
路迦只是平静叙述:“都重要啊。”
白奕觉得路迦站在那里,俨然变成一个陌生人,用他熟悉的语气说他不熟悉的话。
“除我之外,舅妈他们还有你,你也有他们。”路迦说,“穆温然不一样,他只有我……我也只被他需要。”
白奕没由来地感到愤怒,他想怎么是这样呢,路迦把他们当什么?他们那么在乎他,他却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说这种话?
像被泼了一盆温水,一开始还没有反应,但随即就感到冷,寒进骨里。
他怔愣看着路迦,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路迦像在不好意思,看了看别处才继续说:“不是作为累赘活着,是真正被需要。”
白奕想要反驳。可看着路迦那双眼就明白了,路迦是真这么觉得。
他想说这不对,不管是他还是爸妈都把路迦当做亲人看,路迦怎么能这么想他们呢?
这天夜里好像很冷,白奕一直在抖。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甚至有那么一秒觉得路迦说得或许没错。就拿他来说,他有真正叫过路迦“哥”吗?
有些话如果不亲口说出来,那就什么都不算。
路迦回去的晚了,穆温然给他开门,他笑嘻嘻叫了声“哥哥”。
这是要撒谎的前兆,穆温然立刻拆台:“你又干嘛了?”
“我什么也没干。”
穆温然抱臂。
路迦讨好的笑,过了一会儿还是老实交代:“……我好像把白奕弄哭了。”
“……”
“我不是有意的。”
“嗯,没事。”穆温然单方面宣布路迦无罪。
“你说了不算。”路迦叹了一声,“我今天比较紧张,没管住嘴,什么话都说了。”
“紧张什么?”
路迦一僵,老实闭了嘴巴。
穆温然起身按住他的脖子,重复一遍:“紧张什么?”
路迦起初还不愿意说,穆温然按着他的脑袋他才说:“就是……稍微跟舅妈提了一下我有对象了。”
穆温然松手。
路迦悄悄观察他的表情。
穆温然:“其实不必……”
“少骗人吧。”路迦打断他,拿起一把瓜子磕着说,“那天你去我家是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吗?”
“你最近越来越没大没小。”
路迦咳了一声,规矩坐好,瓜子也不磕了,全推给穆温然。
穆温然低头看着桌面上的瓜子。
他得承认他的卑劣。如路迦所说,那天是他故意拜访。
他从不是个好人,也没想做好人。路迦那么在意家人,他自然想得到他们的同意。他是在他们手里抢人,随时都有失去路迦的危险,恨不得在路迦身上打下专属烙印。
这阴暗的想法无法见天日,本该好好藏起来。路迦却轻易看出来,非但没生气,还开起玩笑。
穆温然伸出手,路迦笑着凑过来,问他怎么了。脸颊贴到手心,穆温然摇摇头说没什么。
他们还要这样纠缠一辈子。
休想他放手。
第五十章
路迦以为经过这次白奕又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
可第二天傍晚去白家,白奕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分明看到路迦进来却不打招呼。
这有点好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路迦连看了白奕好几眼,在他察觉之前走进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发现沙发空出好大地方,白奕窝在角落里专心看电视。那地方好像特意为他留的,又不想他发现。
路迦坐过去,白奕立马动了动,做一些无意义的动作。
两个人都没说话,一直僵持到开饭。
今天饭桌上安静了很多,没有谈到八卦。快吃完饭时,白母还是没忍住问道:“路迦啊你那个对象……”话说一半,白父拍了她一下,她立刻停嘴了不再问。
路迦肯定听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白奕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今天却特别在意。
吃完饭路迦和白父在客厅看电视,白奕悄悄移到厨房。
“干嘛?”白母停下手看了他一眼,“别在这碍事啊。”
“我怎么就碍事了?”白奕回了一句,想到来这儿的目的不是这个,做了几秒准备跟白母说,“我处对象了。”
“什么?”白母提高了一点音量。
“哎哎,小点声。”白奕忙比“嘘”的手势。
“干嘛小点声?”白母压低音量,“还不让你爸听见啦?”
“不是,没有。”
白母怀疑地看他:“什么对象,有照片没?给我瞅瞅。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像以前那样,我叫你爸收拾你。”
“……我以前哪样啊?”白奕突然觉得喉咙干涩,半开着玩笑说,“你一上来就跟我要照片,路迦你咋就不问呢?”
白母白了他一眼:“你当你哥跟你一样不正经啊?”
“那你很放心他啊。”白奕低着头,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哎我开玩笑的,没有女朋友,逗你玩的。”
白母打了他好几下,还是不相信,扯过来问:“到底有没有?”
“没有。”白奕说,“有了还不告诉你?”
白母又连揍他好几下。
白奕从厨房出来,正好撞上路迦寻过来的目光,慌乱躲开了,拐弯进了厕所。
突然害怕面对路迦,那些微小的差异他从没察觉。路迦是否一直都明白,清醒活了这么多年。
路迦回去的时候穆温然还没有到家,最近一阵穆温然回来的越来越晚。
路迦在客厅等人,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接近凌晨被冻醒,拖拉着进卧室铺床准备睡觉,刚掀起被子一角,门铃响起来。
穆温然喝醉了,被朋友开车送回来。
叶予镂帮忙把人抬进卧室,指指外面说:“楼下还有人在等,我没让他们上来。”
“谢谢。”路迦问,“喝口水再走?”
叶予镂摇摇头,喘着气靠着门边缓了缓。
他有点纠结该不该和路迦说,说穆温然最近的辛苦,说他父亲的残忍。他知道说了这些,穆温然知道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他回头看了眼路迦,路迦也在看他,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令他有点不忍。他想还是别说了吧,既然穆温然不说,给路迦建立起一个童话,他又何必打破。
叶予镂走后,路迦关上门,看到刚刚还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来也不惊讶,接了杯水递到穆温然面前。
穆温然抬眼:“不装醉今晚回不来了。”
路迦歪歪头:“可你喝多了也不闹吧?就睡觉,乖乖的。”
穆温然笑了一声:“乖乖的?”
路迦立马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穆温然把水杯放下。
路迦转移话题:“你最近很忙啊。”
穆温然被灌了很多酒,缓了缓神才道:“嗯。”
“你爸说话不算话啊。”路迦坐到一旁,拍拍穆温然的背,“你也太惨了吧?”
“……”
“没事吧?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惨了?”
路迦理所应当说:“那都这样了还不惨啊?”
是挺惨的。
但这话在路迦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味呢。
穆温然摁住路迦,路迦立刻警惕:“干嘛啊?又想拍我?我又干嘛了?”语气分外委屈,让人下不去手。
穆温然把他摁进怀里,对着他的头发乱揉一通。
路迦顶着一头乱毛,颇为忧心地问:“你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有点不好?”
“……没有。”
“那就好。”说着又拍拍穆温然的肩,“会好的。少想事,半夜不睡觉会变丑。”
穆温然分不清他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认真。唯一能肯定的是,路迦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
叶予镂的纠结完全没必要。
路迦什么都知道,是穆温然讲给他的,毫无保留的,全都讲给他。
这是很早以前两个人定下的约定。
穆温然一直记得。
经过这些年,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
这星期路迦第三次在超市里碰到冯雨岑。得知她搬到附近住,路迦感到意外。
一块付钱结账走出超市,发现外面下起雨。
两个人只得站在门口等雨停。
“刚刚还是晴天来着。”
路迦完全可以跑回去,却还是陪着冯雨岑等。
冯雨岑有点感慨:“这要是高中,你肯定自己跑没影了。”
“啊。”路迦想了一下,还真没准,实话实说,“主要是家里有人,淋雨回去会挨说。”
“诶…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冯雨岑开玩笑道。
路迦摸摸鼻子:“那把刚才说的话撤回、撤回。”
“还能这样啊?”冯雨岑笑了。
雨顺着屋檐滴答落下,路迦站得太外边了,雨点溅起淋到鞋上。手机响起来,冯雨岑看他接听电话,她猜电话里的人想来接路迦,路迦回着:“不用,雨小一点我就回去了,用跑的。”
电话挂断,冯雨岑一直看着路迦,路迦冲她笑笑。
“是穆温然吧?”冯雨岑问,“家里那个人也是他?”
这不是第三次见面了。自从搬到附近,她每天这个时间都出来买东西。
这个时节好像总爱下雨,她见过共撑一把伞的两个人——路迦提着东西,穆温然打着伞,过一会儿又换顺序,像在玩游戏,参与者乐此不疲。
伞再大也兜不住两个人,所幸雨下得小,她看到路迦丢下穆温然,一个人跑走,那么幼稚,淋着雨还笑着回头看;看到穆温然合上伞追过去,搂过路迦的肩膀,把伞硬塞给路迦又跑走。
冯雨岑觉得自己应该沉默,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今天见到路迦,今天又下起雨,让她无法不想到那日情景。
“你现在和他住一起吗?”
路迦说“是”,眼睛滴溜溜看着她,那么坦诚的承认他们在一起。
冯雨岑轻轻笑起来,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哎我以前就觉得你们一对。”她说着锤了路迦一下,“被我猜中了吧?”
想不通自己那时为何要沉默,如果她什么也做不了,看着眼前的幸福就好。
路迦笑起来,又一脚踏进雨里。
冯雨岑没阻止,雨已经小了,她轻声说:“要幸福啊。”
路迦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回头看她一眼。
好像笑容会传染,冯雨岑也跟着笑起来。
第五十一章
凌晨三点多,穆老爷子被送进急诊室。
等在外面的大家心知肚明,老爷子这是到岁数了,不得不走。
穆显和穆温然是最先到的,随后穆章成和楚悦也来了,跟着的是穆温丞,还有他那个未婚妻。
穆温然看到楚悦有点惊讶,楚悦看到他也颇为不自然。
见穆温然坐在人少的地方,楚悦也跟着坐在旁边,假装随意的解释:“今天去看温丞他们,恰好碰见了,一块过来。”
“哦。”
“他最近又给你找了不少麻烦吧?”
“还好。”
“多大人了还这么幼稚。”楚悦叹了一声,好像把那些年的不甘和埋怨一并叹出去,剩下一些还算美好的回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他这么多年没再婚多少还是考虑到你,你知道吧?”
穆温然扭过头。
楚悦看他的神情,“你知道?”她靠上墙,“……也对。你和温丞都聪明。”
“他怎么样?”楚悦没有提路迦的名字,她还是不认同穆温然的选择。
“挺好的。”
“你是除了这两句话,其他什么都不会说吗?”楚悦低下头,神情有点落寞,“多跟妈妈说说话吧。”
“多为穆温丞想想吧。”穆温然侧头,“他现在完全在按你的步调走。”
楚悦怔愣了一下,没有反驳。
穆温然伸出手,在楚悦头上轻轻一划,“白头发?”
楚悦吸吸鼻子,笑着说:“是啊,你妈也老了。”
急诊室的门打开,穆温然站起来,楚悦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就这样吧。她不再执着什么,他们偶尔还能坐下来闲聊几句。
老爷子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尽管来的路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真的到了这一刻,身体还是会颤抖。死亡从来都是沉重的话题。
一直到早上八点多,所有手续都办下来,一行人在医院门口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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