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豪微笑回答:“我会的。睡吧。”
  不一会儿传来宋子豪规律的鼻息,嘉文悄悄掀开他的衣摆,轻轻抚摸受伤的地方……
  晚上七点半,南方的天黑得晚,光线仍然明亮。清凉的风一阵阵吹过,有不少人坐到屋前纳凉,很多夜市摊将桌椅摆到街边。
  宋子豪匆匆穿过镇上的“红灯区”,在街尽头一幢砖房前停下。他敲敲门,门上的小窗露出一只眼睛,看清他的脸以後,迅速打开门,他闪身进去。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一阵热浪伴随著嗡嗡的声浪扑面而来。越往下走,空气越浑浊,人声越鼎沸。地下室是一个梯形的宽阔大厅,中间有一个简易的拳台,拳台四周摆满长木凳,一层高过一层,为了方便观众清楚地看到台上的情形。
  宋子豪走进大厅旁的一间小屋,四哥和他的手下在里面打牌。
  他对四哥说:“四哥,事情办妥了。”
  四哥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他面前热情地拍他肩膀:“交给你的事,我从来不操心。今天……能打吗?要是不行就别打了,休息几天再说。”
  宋子豪确实很疲倦。他今天又去要赌债,没想到对方有四、五个帮手,他独自一人大干了一场。虽然没受伤,但是消耗体力。他在路上只匆匆吃了几个包子便赶过来。
  休息是个好主意,可是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盘口也开了,他现在退出好像临阵脱逃。他不做这种没有信用影响形象的事情,而且如果赢了今天这场比赛,还债的钱基本凑齐了,他再不用打拳了。校长已经通知他,嘉文下星期就可以去上学,他老是晚归也不好。
  “没事,我能行。”他故作轻松地说。
  四哥的手下七嘴八舌地说:“阿豪加油哦,我们全买你赢。”
  “我打听过了,你今天的对手虽然是专业的,不过退役好几年了,体力不行。你一定能赢的。”
  “好了,你们别说了,让阿豪休息下。”
  宋子豪安静地换好衣服,喝几口水,开始活动四肢。
  大厅里的越来越喧嚣,香烟的味道隔著门依然呛人,可以想象外面恐怕早坐满了人。
  几声铜锣敲响。锣声一响,大厅出现短暂的静默。四哥及其手下簇拥著宋子豪走进大厅。
  这场比赛是暖场赛,观众本不指望能有多精彩。没想到战况出其的激烈。进行了四十多分锺,仍然不分胜负。那些打牌聊天等压轴赛的观众全停下来专注地看比赛,赌注不断追加,金额直追压轴赛。
  两位拳手轮流被打倒,又再次站起来。双方的眼中迸发出残暴的虐杀欲望,下手狠辣,招招致命。观众能听见骨骼碰撞的重响,鲜血时不时溅到拳台周围。
  观众疯狂了,这种酷烈的搏击激发出他们心底的兽性。他们发出热烈的尖叫,喊杀声阵阵。
  在走道的阴影里蜷伏著一个瘦小的身躯。嘉文紧紧抱著头,用手捂住耳朵,身体瑟瑟地颤抖,眼中满是泪水。
  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害怕地低语:“不要……不要……不要杀了爸爸……”
  原来,嘉文经过多方探听,发现徐启明在爸爸晚归的时候,给爸爸和四哥送过饭。他相信徐启明一定知道爸爸的动向。
  他使出浑身解数,撒娇耍赖装死,无所不用其极。终於知道爸爸在打黑拳,还成功地让徐启明带他混进了打拳的地方。
  他没想到,他看到的是如此残酷的景象。
  每一次宋子豪被击中,他的心就如被带刺的绳索高高吊起,疼痛和恐慌冲击著他幼小的心脏。这种感觉层层叠加,让他喘不过气喊不出声流不出泪。他仿佛看到死亡在一步步迫近他们父子,爸爸的生命被一只无形的手绞扭住,随时会崩断……
  只打了三个回合,宋子豪就知道今天自己真应该休息。他的身体比想象中还累,动作变得迟钝,反应也慢了半拍。而对手,作为一个专业拳手,很快发现他的破绽,对他发起凶猛的攻势。
  宋子豪知道对手的体力不好,在无法迅速结束比赛的情况下,他只能拖,拖到对方体力耗尽,拖到他能抓到一个机会。
  宋子豪自己体力不济,全凭腔子中的一口气和骨子里的一股凶蛮支撑著比赛。
  对手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步伐开始凌乱。宋子豪抓紧机会连续发起攻击,对手被逼到台边。只要再来一下……可是,他没有力气继续攻击。他的手垂下来,身形顿了顿。
  仅是短暂的滞涩,对手朝他头上轰来一拳。他歪头躲过一半的力量,拳头还是打破了他的眼角。鲜血汩汩地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眼帘。
  他用手去擦,总是擦不干净。他的眼前一片鲜红,只有模糊的影子晃动。一击重拳将他打倒在地。
  宋子豪倒地的瞬间,嘉文猛地弹起,朝拳台冲去。他身後的徐启明将孩子拦腰抱住,用手把“爸爸”两字捂在他嘴里。
  对手抬脚朝宋子豪使力跺去。宋子豪本能地滚向旁边,躲过致命的一脚。
  他摸索著拳台的柱子站起来。对手露出狞笑,缓缓朝他靠近。他毫无目标地乱挥拳,被对手轻松躲过。那人如猫戏鼠一般,引著宋子豪乱打,然後时不时打他一下。他和观众似乎很欣赏这种徒劳的挣扎。台上台下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
  嘉文在这种对死亡充满期待、嘲弄弱者的笑声中,流下眼泪。他第二次尝到仇恨的滋味,牙咬切齿地声音宛如野兽在咀嚼血肉。
  宋子豪筋疲力尽地瘫靠在柱子上。他的斗志耗尽了,再没有反抗的气力。
  对手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他的脖子,缓慢而坚决地收紧手掌,一点点从他的胸腔中挤走空气。宋子豪的脸变成紫红,根根青筋暴突出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死寂的寒冷黑暗向他袭来。
  “爸爸!”他似乎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穿过杂乱的声嚣直抵耳膜。他转动眼球吃力地瞥向观众席。只见嘉文挣脱徐启明,飞快地
  冲向拳台。坐在第一排的四哥拦住他,小孩拳打脚踢地挣动。
  他被血糊住地眼睛仅仅看得见一个小小的影子,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浑噩的头脑里劈进一道闪电──他不能死!小文需要他!他还有儿子要照顾!
  意识、感觉如潮水般涌回到躯体。
  他毫无征兆地抓住对手的手腕,用头猛力撞到对方惊愕的脸上。他听到对方鼻骨断裂的声音。他自己也是一阵眩晕。但是,在那个关头,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一点清明,没有思考,身体象机械一般自动运作。
  他紧抓对方手腕不放,脚下勾住对方的脚踝,把对方绊倒。他压在对方身上,一击又一击重拳捶打在对方身上、脸上。直到被人拉开。
  台下一阵欢呼一阵叫骂,他的手被人高高擎起。有人上来用止血棒按住他眼角的伤口。他终於擦干眼皮上的血。
  他第一眼就看见嘉文站在台下,单薄的肩头上下耸动,泪流满面,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中只晃动著自己的身影。
  宋子豪爬下拳台,张开双臂走向小孩。
  嘉文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彼此生命的律动。活著,就好。
  宋子豪听见嘉文轻轻在耳边说:“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爸爸。”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二十二)恩情

  嘉文又看见那个地下搏击场。疯狂的观众,疯狂的战斗。宋子豪身上鲜血淋漓,被一次一次击倒在拳台上。
  嘉文嘶声竭力地大叫:“爸爸……爸爸……”
  他猛地睁开眼睛,瞪著天花板喘粗气。还好只是一个梦。
  那种绝望恐惧的记忆,过了那麽长久的时间还如此真实深刻,以至於再次梦到的时候,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他坐起身撑住头,冷汗打湿了身上的衣服。
  宋子豪从卫生间出来,“做恶梦了吗?”他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嘉文的头发,在他身边坐下。
  “嗯。”嘉文还没有从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
  宋子豪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微微皱了眉头:“出了这麽多汗?你自从伤了腿以後,身体一直虚,又在外头呆了半年多。爸爸不在身边,一定不注意。”他顺手倒了杯水给嘉文。
  嘉文接过水喝著,并不说话。
  宋子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沈默,自顾自地说:“我今天请了程浩和他的朋友吃饭。他们收留你这麽长时间,要感谢人家……如果你不想见他们就算了,可以在家休息。”
  嘉文摇头说:“不,我要去。”
  宋子豪拿过早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习惯性地替他套上衬衫,一边说:“吃饭前,我约了人谈帮里的事情。你和我一起去吗?”
  嘉文按住他扣扣子的手,淡淡地说:“我自己来。我就算要留下,你也不放心吧?”他的语气很不好,充满挑衅。
  宋子豪听後,面容一僵。低低叹了一口气。
  嘉文想起昨晚做的梦,想起宋子豪身上的伤,想起宋子豪为自己流的血,他甚至偷眼去打量宋子豪眉角边几不可见的疤痕。
  到底是谁伤害谁?谁又亏欠谁?
  一边恨得想狠狠刺伤他,一边又舍不得看见他难过。
  宋子豪拉起他的两只手,放在脸颊上,无奈而懊恼地问:“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好过一些?”
  嘉文想说:“你能不结婚吗?徐启明能活过来吗?”可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抽出手。
  宋子豪凝视著他,渐渐恢复了冷凝的表情,“你生我的气,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会为我做的事情後悔。包括我结婚这件事,相信你以後一定会明白的。”
  嘉文低下头惨笑道:“既然这样,你何必在乎我的感受。我怎样想都不重要吧。”
  宋子豪把他拉到身前,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道:“你只要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宋子豪甫一接通电话,耳边便响起一个嚣张的声音:“老弟啊,听说你的宝贝儿子找到了。”
  “是啊,他在C城打工。”
  “那要恭喜你啦,终於可以放心了。我们也可以好好做生意了。”
  “我一直都有好好做生意。”
  “切,你半年里做哪件事让我省过心?所以,都说小孩是讨债鬼,我看你就知道一点错没有。我是绝对不会要孩子的。”光是听声音,宋子豪就可以想象到季修大大咧咧的表情。这人总是活力四射,玩命也能玩出激情。
  “我今天准备同贺武谈谈这边的生意。”宋子豪回答。
  “这还差不多。我说,你和嘉文既然是为那件事闹别扭,你不如把实情告诉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也是啊。我和嘉文说两句吧。”
  宋子豪把手机递给嘉文,用嘴型无声地告诉他:“是季叔。”
  嘉文接过手机说:“季叔叔好。”
  “小文,你真不让人省心,还算把你囫囵找回来了,没出什麽事。看把你爸急成啥样儿了……”
  嘉文静静地听季修教训他。这个叔叔作风狠戾性格怪癖,对自己并不亲近,嘉文是有些怕他的。
  末了,季修严肃地说:“不管你爸爸做了什麽事,他毕竟是你爹。一个男人家,带孩子有多不容易,不用我说了吧。做人不能忘本。”
  季修这句话说得很严重了。抛开那些小性子,宋子豪对自己和陈家是有天大的恩情的,如果没有他,自己能不能活著长大都是个问题。
  嘉文嘴里答应著,眼睛忍不住去看宋子豪。宋子豪也正看著他。
  一如既往的关注。一如既往的宠溺。
  一阵悲哀人突然袭来,喉咙深处隐隐作痛,让嘉文再次眼眶发热──爱情什麽的,与他们之间那种深刻的羁绊相比,实在太过轻巧。
  嘉文挂上电话,宋子豪问:“季修和你说了什麽?”
  “他要我孝顺你。”
  宋子豪忍不住露出笑意:“这人,真是……多事。”
  嘉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孝顺你的。”
  “不恨我了?”
  “我恨我自己。”
  “这样的话,我宁愿你恨我。”
  嘉文烦躁地拨了拨前额上的头发,说:“以後不说这些了。”
  “好。”
  嘉文一整天跟在宋子豪身边。宋子豪谈生意的时候,他在屋外等,身边时刻跟著两名保镖,上卫生间也不离身。
  吃中午饭的时候,程浩和阿敏来了,还有C城第一帮的当家人贺武。都是认识的人,席间气氛轻松。
  程浩和阿敏这一对恋人,手拉手进屋,吃饭的时候也互相替对方夹菜,自然而亲密。
  嘉文注视著他们,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羡慕。
  他多希望拥有,这种坦然的、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来去的恋情。
  宋子豪顺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对恋人。他似乎能够明白嘉文的遗憾,在桌下伸手握住嘉文的手。嘉文指尖冰凉,而他的手很温暖,暖流顺著皮肤迁延而上。嘉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他的手。
  阿敏悄悄问嘉文:“你和你爸和好了吗?”
  嘉文勉强地答应:“算是,和好了。”
  阿敏高兴地说:“我就说嘛,父子哪来隔夜仇?我现在想有个老爸来生气都不行。”
  嘉文用筷子拨弄碗里的菜,淡淡地说:“父母恩情大过天嘛。”
  宋子豪听到这句话,心情很复杂。虽然嘉文似乎不再赌气了,也表示出对父亲的尊敬,可是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地竖起了一座叫父子情、养育恩的屏障……
  宋子豪一行人只在C城呆了一天便启程返家。
  去机场前,宋子豪居然拿出手铐,很无奈地说:“小文,委屈你一下。”
  嘉文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宋子豪拷上手铐,用衣服遮住。他说:“对不起。”
  嘉文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内疚。其实,嘉文身边随时都有人跟著,想跑也跑不掉,何况他的证件还被没收了。宋子豪这样宁可被怨恨还是要锁住他,无非是怕他再次逃开。
  嘉文可以感觉到那人心中的恐惧。凝视著他高大笔挺的背影,嘉文想,他到底也是人啊,始终有人的脆弱。这麽多年,自己一直依赖他,是不是其实他也在依赖自己呢?
  这样一想,心便柔软下来。
  他在心里悄悄说:“小明哥,你别怪我爸。要怪就怪我,有什麽惩罚让我来承担吧。要下地狱的话就让我下吧。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交换,只有他好好的。”
  是的,宋子豪杀过不少人,甚至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的手上沾满鲜血,而且,他还将满手血腥地继续走下去。可是,无论他做什麽,自己决不愿他受到一点儿伤害。即使他将成为别人的丈夫,甚至父亲。  
  嘉文的头脑现在空空如也,把一切杂念打消了,压根儿不考虑他自己,不考虑一切危险,不考虑一切背叛,也不考虑一切问题。他为宋子豪向他能想到所有神明祷告,怀著发自内心深处的热忱。他坚信他的祷告能起作用,神明也能被感动。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二十三)季修

  嘉文要上学了。
  上学前一天,宋子豪把徐启明叫来,对他说:“小文明天就上学了,不怕你笑话,我没读过多少书,要教他功课是教不了的。我想请你教他功课。我跟四哥说过了,晚上还要周末你不用去他那儿。”
  “我的活儿谁来干?”
  宋子豪笑笑说:“自然是我干。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小文。我包你和你奶奶的晚饭,你要在我这里吃或是拿回家吃都可以。我现在暂时没工钱给你,不过以後肯定会给的。”
  徐启明咬著嘴唇不答话,脸色不太好看。
  宋子豪知道这孩子自尊心很强,总是把别人的好意当做一种怜悯,即使对双方均有好处的事也要计较面子。
  他耐心地劝说:“你不是还想读书吗?在我家肯定比你在四哥那里看书更方便,你也不想为了混口饭吃就耽误学习,对不对?现在好多学生都出来教小孩赚钱,跟你照顾小文性质一样,我给你的工钱还少呢,其实是我不好意思。”
  徐启明一脸矛盾道:“豪哥,你别客气,你这是照顾我……”
  这时嘉文挤到两人中间,扯著徐启明的衣角道:“小明哥,我爸说你功课好,你替我辅导呗。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
  “你看,小文也喜欢你。”
  嘉文很应景地拖长音调叫:“小明哥……”声音懦懦软软,在配上他满脸的期待,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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