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豆红着眼点了点头,刚点完眼泪就下来了,于是自己拼命地忍着,忍得全身直发抖,张慨言看得难受,手迟疑了一下,绕过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于是豆豆把头扎在他的肩上,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那呜呜的声音被堵在数层衣料和两具躯体之间,变得暗哑沉闷。
豆豆只哭了很小的一会儿,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眼圈红着,已经没什么不正常了。他抹了一下脸,平静地说:“走吧。”
张慨言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他,望着豆豆已经挺直的肩,总想赶过去搂住他,支持他一段。
还没进家,已经看见了满院子的人,街坊四邻都来了,许多人都在擦眼泪,说明明大前天还看见他背着个筐头儿去地里,自己还跟他说话来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豆豆低着头穿过人群直接进了房间,张慨言一路跟着他,看见爷爷的时候,张慨言吓了一跳。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妈妈一起到豆豆家玩儿,爷爷、豆豆爸爸和豆豆三个人正并排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说什么事儿,妈妈看见了,还对着婶儿俩人使眼色,然后小声儿地说;“瞧瞧那爷儿仨,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印象里爷爷从来都是那么精瘦精瘦的样子,很少说话,目光却很有神,没人听说过爷爷生病,可谁知道,一病,就已经到了生命尽头。
爷爷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嘴唇发黑,爸爸一直在旁边拿个棉签儿沾水往爷爷嘴上涂,但那嘴唇还是裂了。爷爷原本就瘦,现在更瘦得颧骨都高高地鼓着,整个脸上,好像只有那两块颧骨最显眼了。
豆豆进来,叫了一声“爷爷”,爷爷的眼睛依然闭着,豆豆看一眼爸爸,只看爸爸的眼神,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爸爸说:“豆豆,多跟你爷爷说说话吧,你叫他,他能听见。”
豆豆点着头,声音已经变得低哑了:“爷爷,爷爷我是豆豆,爷爷我回来了,爷爷你能睁开眼睛吗?”
豆豆抓着爷爷的手,爷爷似乎感觉到有人了,慢慢半睁开了眼睛。爷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一片浑浊。
似乎知道旁边站着的是豆豆,爷爷转过头朝着他,接着,居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来,用力地想撑开那双沉重的眼皮。
爷爷嘴巴微张着,发出“啊啊”的声音。
“看……不见……,豆豆。”
“爷爷……”
“看不见,豆豆”是爷爷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只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爷爷就没有知觉了,大概就是为了见豆豆最后一面才强撑到了现在吧。
两天以后爷爷走了,豆豆一直不闭眼地陪在爷爷身边,忍不住的时候就到院子里哭一会儿,哭完了就回来继续坐着。
葬礼之后又过了两天,豆豆和张慨言回学校了,回了学校的豆豆像换了个人一样,以前爱笑爱闹的劲儿全没了,一整天都默默地坐着发呆。在学校在宿舍都不说话,跟谁也不说,除非张慨言来,否则对于其他人的问话他只是机械地点头摇头嗯一声啊一下,没一个完整的音节出现过。
面对前所未有的低气压,秃子和乔丹率先撑不住受不了了,俩人商量了商量,决定由秃子出力,乔丹出财,每天一下课就去接张慨言,由他单独对豆豆进行辅导。
关于目前豆豆对待张慨言态度上XX度的大转变,用乔丹的话说,那简直和西藏解放同一个概念:直接从奴隶社会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
秃子认为,哥们儿之间,再怎么别扭,到关键时刻,还是比别人亲,这次看出来了吧?
问题的关键在于,豆豆现在只跟他哥们儿一个人交流,跟其他人全部都处于自动屏蔽状态。
又过两天,秃子回宿舍之后就唉声叹气,看一眼豆豆叹一口气,最后往自己桌前一坐,拿出纸笔来,写了撕撕了写,硬是废了一个笔记本儿咬烂了两根儿圆珠笔揪掉了几十根儿头发最后写出了一部惊世骇俗的伟大作品,秃子自己称其为“泣血之作”。
秃子的作品从流通方面来讲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小众文学,其终端读者只有豆豆一个人;从整体风格上来讲是绝对意义上的严肃文学,虽然最后有人从中品出了很强烈的轻喜剧甚至暴笑剧的味道。
另外,这篇文章从创作时长来讲,花费的绝对是宏篇巨著所用的时间,但从文章篇幅来讲却极其短小精悍。从其数易其稿的架式来看,这文章绝对会是精品,但从其成品最终的命运来看,却……不提也罢。
秃子是这样写的:
豆豆嗳:
我是你英俊哥(秃兄姓李名英俊字秃子号媳妇儿裙下走狗),自打你回来就没见你笑过,英俊哥现在是吃得也不多了睡得也不香了走路也没劲儿看谁也不好了,昨天你英俊嫂子霸王硬亲英俊哥的时候英俊哥都没有以前小鹿乱撞的纯洁感觉了,豆豆嗳,你快好过来吧,哥哥还等着你还哥的纯洁来呢。
豆呀,哥觉得……,那个什么,反正你这样儿不好,你琢磨琢磨吧,琢磨清楚了就别这样了哈。
你英俊哥
XX.XX.XX
李英俊偷偷趴门缝儿边观察,心说凭我这篇堪比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作品,还劝不了个小屁孩儿?
结果,那小屁孩笑了笑,那笑还没从眼珠传到眼角儿呢,又没了。
秃子长叹一声:我他妈算是没办法了!
“什么你就没办法了?”
“我操救星你可来了,快把你媳妇儿弄走吧,受不了了,我媳妇那么温文尔雅的人都说我最近变沉默了要跟我绝交呢。”
“让同志们放心吧,今天哥哥就把他拿下!”
“祝你成功!党和人民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等着吧,等死你。”
张慨言一推门儿,程知著正在倒水,嘿,真是道奇景儿,据他所知,豆豆从来都是宁肯渴死也不愿意起身倒水喝的。
“豆豆,出去走走吧。”
“甭叫我小名儿,我都已经快19了。”
“不是,主要你这名儿太难听,我叫不惯……”
“这名儿是我爷爷给我起的,怎么难听了?我爷爷希望我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哎哎哎!我可警告你你甭又给我哭,甭事事儿都搞得跟个女的似的,知道什么叫睹始知终吗?就是看到孩子出生就应该明白他有一天会死,爷爷很幸福豆豆,只有爷爷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善终,没吃一点儿苦没受一点儿罪,没像别人似地在病床上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豆豆你说,爷爷这样不算幸福吗?咱俩以后,还未必能像爷爷这样呢。”
豆豆低着头,过一会抬起来,看着他说:“张慨言我特难受。”
张慨言说:“程知著我也特难受。”
“你难……什么受?”
张慨言深吸一口气,坐在他床上,说:“其实你想一下,爷爷活着的时候你一年能见他几次?现在只不过一年少见几次面而已,而且爷爷在你心里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病了,这样多好。”
豆豆扫了他一眼:“那我还应该笑啦?”
张慨言正色地说:“豆豆,你影响到别人了。”
“……”
“走,带你去个地儿。”
“还有什么地儿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啊?”张慨言仔细回味了回味这句话,笑了。怎么样,他的努力这不效果挺明显的吗?
张慨言还笑着,程知著已经打开了门:“英俊哥。”
张慨言“噗”一声暴笑出来。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程知著问:“咱这是去哪儿呀?”
张慨言忽然转头冲着他笑,笑得程知著心里直发毛:“豆豆我告诉你件事儿。”
豆豆直觉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我……是挺想我爷爷,但我现在还不想去见他。”
“死孩子瞎说话,你想去我还舍不得呢。”
“张慨言你现在这样儿真像一个人。”
“谁?”
“白云,黑土他老婆,代表作《月子》。”
“豆呀,你真幽默,我喜欢。”
程知著翻白眼儿:“滚!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呀?”
“你发现没?你说‘咱’。”
程知著翻个白眼儿没理他。这人有病,“咱”也值得美成这样儿。
“豆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太好笑了。”
停了半天,看看人家也没接茬儿的意思,张慨言自己继续:“说,要把大象装冰箱,笼共分几步?”
望天:“哈,哈,哈,哈,真好笑。”
“嘿嘿,不好笑呀?那我再给你讲一个,说,有一只……”
“有一只你,从水里钻出来了,穿着个马甲儿,被秃子他媳妇儿一把摁住了,说:你闭嘴!”
“豆豆!你太有幽默感了!我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豆豆一拳挥在他脸上:“滚,你他妈女人呐你?!动不动往别人怀里钻!”
“豆我给你背条儿大清律哈:谋杀亲夫,斩立决。”
“师傅您甭往前走了您调个头吧我们去安定医院,不过您别怕也别歧视他,他虽然是疯子但绝不是疯狗。”
“豆豆你伤害我~~~”
“你他娘以后少跟秃子一起混,要不然你早晚变人妖。”
豆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张慨言又开始望着他神秘而暧昧地笑,笑得豆豆的心一下一下地跳:“你他娘笑得真淫荡。”
“现在好点儿了吧?”
豆豆愣了一下,扭头看着窗外,小声儿骂了句:“操!”
“这什么鬼地儿呀?”豆豆四处望了望那几座秃山头儿,疑惑地问。
“这不就什么什么山吗?”
“什么什么山呀?”
“那个,石头山。”
“切,石头山石头洞石头妖,你猪八戒呀你?来这儿干嘛?”
“你听着哈。”张慨言说着神秘兮兮看了豆豆一眼,后退两步,拿出一副练法轮大法的架式来,扎着马步运了运气,双手放在嘴边,冲着遥远的另一座山峰用力地喊:“豆、豆,别、伤、心、了~~~,爷、爷、看、着、你、呢~~~~”
豆豆看着傻子疯子一样叫唤的张慨言,忽然眼圈儿就红了:“张慨言你丫疯了……”
张慨言转过头来看看他,笑了:“豆豆,你试一下,这是我姥姥看的一校园青春偶像言情片儿上演的,好像许多白痴都用这种方法,我想你也挺白痴的,应该对你也有效,不信你喊出来,真的很舒服。”
豆豆说“骗子”,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张慨言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说:“豆豆你知道吗,你有事儿特别不爱跟别人说,自己憋在心里憋出毛病来了还憋着。就没一个值得你相信的人吗?你心里怕的是什么?怕人家不理你拒绝你笑话你?你这人吧,表面看起来什么都不放在心里,其实你什么都在乎,自卑地比只麻雀还不如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可是在我面前你就没必要这么强撑着了吧?豆豆,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咱俩之间,从来只有我怕你瞧不起我,什么时候也需要你在意你自己在我心里的形象了?老子天天拿你神似地供着你要不瞎不傻的干嘛还在我面前装?”
豆豆看着张慨言的眼睛,像是一直要望进自己心里去一样,闪着光芒,充满鼓励。于是,他忍了很长时间的眼泪忽然如泉水一样自由地、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了:“妈的,老子凭什么不能哭?!”
然后,他转过身,疯了一样冲着群山大声地喊:“爷、爷、再、见、了,爷、爷、再、见、了~~~”
张慨言静静看着他,想,总算过去了。
最近张慨言总是一遍一遍自虐似地在问自己:张慨言,爷爷离开才让豆豆和你和好如初,你是窃喜更多一点还是悲伤更多一点?
看着豆豆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是窃喜,也不是悲伤,而是失而复得后的珍惜,他的感情,准备就这样一直放着了,豆豆希望是友情,他就只给他友情,豆豆愿意接受爱情的时候,他再给他爱情。拿着爱他的心给他友情,实在,是一件很简单很简单的事。
对面山上的积雪反射着阳光,亮闪闪的,麻雀们振翅飞起来,从一个枝头,落到另一个枝头。风不大,堪堪吹得干人们脸上的水珠。
第 16 章 翻身农奴把歌唱
考完试学校就放了假,张慨言拎着包儿推开程知著宿舍门的时候发现他还完全没有收拾自己的行李,于是深表诧异。按理说平常对于离校这种事儿他是比谁都积极,这回真是见着鬼了。
“不走啦?”
程知著抬头:“哎?你怎么知道?”
张慨言一愣,包往程知著床上一扔,手放到了他额头上:“150度,怪不得,烧傻了。”
“滚!你几点的火车呀?要不我送送你?”
“不是你还真不走了呀?干嘛在这儿?”
“那个……,一到过年我们家肯定有人去要债,反正我是没脸再跟我妈要钱了,想趁着寒假把下学期的生活费挣出来,然后下学期我周六日也不休了,一放假就去打工,我就不信我挣不出个学费来,告诉你甭拦着我啊,谁拦我跟谁急。”
张慨言撇撇嘴笑了:“那你跟你妈说了吗?”
“没说不回家我妈不得收拾死我呀?再练十年胆儿也不敢呀我。”
“那怎么办?我也不敢。”
“甭添乱,要走快走,火车可不等人。哎你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儿,我尽量三十儿下午之前赶到家,嘿嘿,我找了一份超市导购的工作,卖酒的,一直到年三十儿上午还得上半天。怎么样佩服我了吧?吓着了吧?刮目相看了吧?行了,现在我允许你吻我的鞋跟儿了。”
张慨言伸手拍下他的脑袋,骂了句“滚”,不过到底没能从惊讶当中恢复过来,一直望外星生物一样以探究的眼光左右上下地扫描了他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程知著去打工”这一事实。
“那什么,这回你可别再招顾客投诉你了,真被投诉了这回你可留不了我的名儿了。”
“行!你瞧不起人是吧?等着我把我这三份家教一份发传单一份导购都做下来看你还敢不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你、再说一遍??”
“看你还敢不敢用这种……”
“不是,你一共接了几份?”
“没几份儿呀,你瞪什么眼呀你?”
“不是,豆豆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知道吗?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面包会有的,钱也会有的,你一下弄这么多你还睡不睡了?再说你那一个导购就从早九点到晚九点了吧?哪还来美国时间干什么家教发什么传单?还三份家教,你半夜十二点去教人家呀?”
“你笨,家教都在节后,节前只发传单做导购。”
“你就先说清楚怎么在一天十二个小时都用掉了之后再去发传单?”
程知著拿一种“你笨”的眼神鄙视着张慨言,说:“我一早先取了单子,然后去超市,我已经争取了就在超市门口发。我们每天中午和晚上两个人分别可以轮流休息一个小时去吃饭,我就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发。唉!我真是太聪明了!我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呀?!这么会合理安排利用时间!我真他妈佩服我自个儿呀!”
张慨言一直盯着他,面无表情,盯得程知著心里直发毛:“程知著你疯了,照你这种折腾法一个月下来你挣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你买胃药葡萄糖和血浆用的呢。”
“我买那些破玩意儿干嘛?”
“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通常就算这人大家明知道救不活了也会装模作样救一下,所以你这点儿遗产怎么也得花这上头。”
“你滚!”
“你才得滚呢,现在就打电话把那发传单的给我退了!”
“哎呀张慨言我发现你最近很猖狂呀,跟我说起话很有气势嘛。”
“你甭想混过去,去退了它。”
程知著看着忽然在自己面前变得非常强势的张慨言,虽然一时半会还有点儿接受不了,但到底嚣张气焰被压下去了一点儿:“我…凭什么退?”
“因为我不喜欢发传单。”
“啊?你、你等会儿,我有点儿乱,你让我想想啊,我分析分析这事儿跟你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张慨言瞅了他一眼,转身开始从自己的包里往外拿衣服;“唉,要不古人说,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果真千真万确呀。你要拿了奖学金,何必现在还去当什么导购,哎话说话来了,这种事儿不都是女的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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