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喊
作者:林擒年

文案:
阿喊定定地看着杨波手里的福寿果,入神得很,杨波把它往左,他的头也跟着往左,杨波把它往右,他的头也跟着往右,整个眼珠里都是一根福寿果。杨波也在看阿喊,从头看到脚,主要是上半身――入了六月,天热,阿喊脱了 外面那件到处是窟窿的线衣,露出里面洗得透肉的汗衫,穿了有五年的,十岁到十五岁的男孩子最会拔个儿,那汗衫把他的身体裹出一段段线条来,很耐看。杨波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那眼神就越来越“野”。
这样看来看去,你来我往。阿喊终于忍不住讷讷的问了一句:“你‘喊’(吃)的什么呀?……”
“你想吃嗬?”杨波盯着他。
阿喊的眼睛躲躲闪闪,含了那么多不确定,可最终还是败给天性里注定的缺憾了(就是贪吃= =|||作者解说)
“我……我想……”
“那,你过来!”
阿喊跟着杨波走了……

第一章
阿喊是有正名的,名字也不小气,就叫李亦华,不过我们从来都不兴叫,觉得不噱,叫来叫去,最后固定下来时就成“阿喊”了。
阿喊妈怀他的时候吃得多,一天到晚嘴里从来不闲,可又没多少钱吃,吃到无可如何的当口就把吃的东西换成地瓜嘎巴(地瓜干),硬得——掉下来能砸死个人!不过还真耐嚼,嚼一根要半天。这么耐嚼的东西也顶不住从天光吃到天黑的吃,地瓜嘎巴吃到头了还不解馋,就到山上去拔野酸叶,抻直了脖子使劲嚼。是没什么东西可吃,可人家阿喊落地的时候,一称——九斤半!分量十足!你绝对看不出来这家伙是嚼地瓜嘎巴嚼野酸叶给嚼出来的!
那都是他落地以后的事了,他还在他妈肚里呆的年月上,他妈就得镇日不得闲的去寻东西来填两张嘴。有天她在全县部唯一一个像样点儿的“花园”里偷嚼一片长得正盛的野酸叶的时候给人见着了。那人也是个大着肚子的,瞪圆了眼睛看阿喊妈嚼野酸叶。阿喊妈一开始还差点哽到,可——毕竟是给“吃”磨老了面皮的人,只过了那么一小忽儿就全都收拾起了,多堂皇,连尴尬的边角料都不剩给你。阿喊妈抿抿耳根边掉下的碎头毛,转过来,挺大方的冲那人笑笑,说,来啦?就像她是主,人是客似的。那人惊诧也惊诧过了,见她脸上过得满快,也就随她笑笑,两边这么就搭上话来。聊了大半天,内容不外自己肚里的小家伙,阿喊妈把人家肚里那个捧上天去,别提多巴结了,等两人分开的时候自己手上也多了几包话梅。
往后,这两个大肚婆就经常在大路上碰见(其中的玄机你们自己去想吧),也爱聊,聊完了同路回家,来的时候在那个手上的零食通常会到阿喊妈手上,走到苦楝树下,分手道别,一个进的是县里头头脑脑住的高级楼,一个进的是对了好远的面的破平房。
阿喊妈挨够十个月,生落阿喊。生完不多久就跑,把个才几个月大的阿喊丢给他阿爷带。也是没得东西吃——你想啊,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奶还是要吃的吧——又没奶吃,那还是八十年代刚起头,他们那地方开化得慢,奶粉?!没有!炼乳?!有的!可是贵,那么一小罐就多少钱?!他阿爷一月退休金才三十挂零——吃得起吗你?!就算有钱你还不定要得到呢!那时候东西少,这希罕东西,想要还得靠关系!
阿喊饿呀,饿得吮手指,这家伙乖,不怎么哭。像是在撑着。可那管什么用哪?!把个拇哥吮烂了都不顶饱的!终于还是撑不住哭了,哭得阿爷老泪也一同掉。
该怎么好啊!阿爷急得眼都望秃了,望不到女儿回转,赶着把压箱底那点老本要出来找了以前的一个老首长,想托他给弄些炼乳过来。找上了,人家却直接塞给他十几罐,说是自己的孙不吃,一闻见味就吐,送他,免得浪费。
原来那老首长的儿媳也生了,只比阿喊小几天。事情也巧,他那儿媳原来就是那个撞见阿喊妈偷嚼野酸叶的大肚婆。她和阿喊妈同一天进医院,阿喊妈生的顺得很,从阵痛到出来也就那么五小时,再看看这个——我的妈呀!憋了三天三夜,把人都快折腾死了才出来!一称,三斤过点四斤不到,病猫似的,八九个月的补品不知补到哪个角落去了,还不及阿喊妈嚼地瓜嘎巴嚼野酸叶嚼出来的阿喊那样油光水滑。先天不行后天就补,请了奶妈妈不算,还尽着法子去找能“补”得上的方子,最后信了一个跑江湖的,说他姓里有“木”,名里找点水来“浇”着就好养了,取个名,叫杨波。
李家阿喊“出来”的时候九斤多,油光水滑,可出来以后没得东西吃。
杨家杨波出来的时候是病猫一只,可人家大把东西等着。
唉唉!要不怎么说各有各的命呢?还真有点道理。
你看看,阿喊才几个月就开始捡杨波不要的吃了。
这其实也该算缘分中的一种吧。谁知道呢。
第三章
阿喊晚了一年来上学,年岁上是大了,换了其他孩子也不定看出来,可不知怎么整的,这家伙身量就是比人要高要大,明明没得吃的——看看他那样儿!喝口凉水都能拔个!阿爷又没那么多钱给他添新衣,六岁的衣服穿到现在,八岁,简直就是戳上去的,裤腿那儿,腰那儿,处处显出他身上的那种蓬勃旺盛来。然后,好啦,那么高,你猫最后一桌去吧。加上又脏,老师首先就不待见他。和他一班的那些小鬼知道什么?光会看老师脸色行事,于是阿喊他从一进班就给归在了不招人爱的那类。这是先入为主。
惨的还在后面。后面上课了,老师又发现阿喊脑子钝。算个九加六能算半天。到了下课还没算出来,老师怒,抓他到办公室算,越算越慢,老师骂,阿喊羞死,只把个脑袋露给她,憋得脖子都红了,老师以为他哭,火更大,正待揪他耳朵,他抬起个脑袋,怯怯的说,老师……你等下子哦……我把鞋子脱了……
就看这家伙把鞋子脱了摆出九个手指头来,九加六,九……十……十一……
手指加脚趾算了半天,填了个十四上去……
脏,脑子钝,再加上个没钱——真正惨。没人愿带阿喊玩儿。见他过来人就散了,要不就挪地儿。偏偏这家伙还三迷五道的跟过去,瞅紧了人家手里那点吃食,瞅到实在不行了,就问——讷讷的——你……你喊的什么呀……
关你鸟事!
人凶他。
他也不走,还倚着瞅。多仔细认真的研究似的,还不时咂咂嘴。
再后来人家就发现了,人在阿喊的眼里他都不是人,是吃食——你手上的吃食长什么样你就什么样。别人记人都是记脸,他不,他记人家吃过的东西。
先东西,后脸。谁手上的东西多,花样多,他就顺着瞅人东西的空挡记记人脸。
杨波是最先被他记上的。因他手上吃食不曾断过,花样时时翻。再一个,杨波爱“现”,给阿喊起了这花名不算,还有事没事就晃到一年级教室边上,带了两兜吃食,引阿喊。
阿喊呢,知道人家只是引他,从来都没让他到口过,最后还要挨人一顿笑。唉……算了……他是这样想的。就熬。可没一次是熬得过的,嘴太贱,瞅着瞅着就瞅出一句来:你……你喊的什么呀……
杨波等的就是他这句。相当有成就感了。心里满足着,嘴上还要损几句:切!没见过吗?!苹果!!贪吃猪!!
阿喊也不回,就静静的瞅,咂嘴。
话说杨波这套也不是每次都行得通的。阿喊认的是吃食,不是人。有时候杨波来得慢些阿喊就给别人引走了。照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可杨波就不舒服了,他非得追过去把阿喊再弄回来不可。阿喊眼里有了吃食哪管你那么多,不跟他走,没办法,用东西引咯。
这个说,李亦华,你跟我过去那边我给你吃糖。
那个就乖乖跟过去了。
这套把戏从小学玩到初中七八年,这个也不腻,那个也总上同一个当。
唯一的变化是,阿喊有时候居然也会拿个小小糊糊的烤地瓜送杨波了。
杨波大诧,问,你……你不吃?
那个答:阿爷说了,有东西给人家吃回来人家才不厌你。
敢情他送这小小糊糊的地瓜是为了图个“长久“?!
会算计了呢……
那时十二岁的杨波对着那时十二岁的阿喊这样想。
第四章
十二岁的阿喊是会了一点点小小的算计。不过心都在吃上了,该学的该记的一点儿也算计不过来。这让阿爷很愁。上学的价跟着吃的一起涨,光应付吃就够费死劲了,还要挤出来学费那点儿,捉襟见肘,怎么不愁?
尤其是秋天。更愁。
秋天是吃的季节。
秋天是阿喊的季节。
本该是。你看这时,这个小城里头红的红黄的黄,真正姹紫嫣红,空气里都是一股膏腴富足的味道。阿喊就在这空气里泡着,仰起头张大了嘴用很迷恋的目光去看人家院里一树的丰盛。他须很小心地控制自己唾液的分泌,就怕万一。阿爷在前头走,走着走着,尾巴后头的阿喊就不见了,回过头一看,远处立的那个小黑点——头仰着嘴张着,无知无觉地掂起脚尖来的可不就是?
一见他这副没大出息的样儿,阿爷心里便一点一点的泛酸: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唉……多像他那妈……连馋东西那样都是一个模里刻的……
“阿喊哎……”
老人的声音一层一层推过去,阿喊醒过来,接着便把一切收拾起,垂下头一阵快跑,一副少年羞涩的样子。等并排走起了,就出来一段对话。老的先开口。
“说好咯……去了市场什么都不买的!”
“哦。”
“真的什么都不买的!你跟来做什么?!”
“嗯、嗯。”
“我说我就去买斤酱油你跟过来做甚哪?!”
“……”
“说好了不买苹果不买包米不买冰棍什么都不买的哦!!”
“我什么都不要的……”
的确是——阿喊馋东西时的眼神哀哀的,快可怜死了,可每回跟到市场从不见他开口叫阿爷给他买什么,就是偷偷转过身去看旁边那些花儿一般堆着的水果,眼睛享一把福、再享一把福,那就“足够”了。当满城都是水果的甜香的时候,那气味就像一把大手,一伸就能把阿喊的胃拽出来。阿喊的饥馑是这刚有点丰腴富足气息的小城的反面,他时常被饿撩拨得坐立不安,想出去又怕闻见看见那些姹紫嫣红,一阵阵的优柔寡断到最后反倒哪儿也去不得了,成天守在家。阿爷出来买个把小零碎的时候他便牛皮糖似的粘上,怎么拨拉也拨拉不掉。
这不?又粘来了。
祖孙两个这样的对话也不知出来几次了,也不翻翻花样,总是那几句。通常是,对话终了的时候市场也到了。阿爷站在盛酱油的大缸前,一点点的看、闻、试,阿喊就心不在焉的跟。等到阿爷付完钱拿了酱油瓶子准备望回走的时候阿喊还是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唉……说不买不买的,到了最后他还不是咬了一根一毛钱的冰棍给阿爷牵了回去?
那一路,阿喊幸福得昏昏然。
阿喊咬冰棍从来只从屁股咬起,留下起头那大半带了绿豆的给阿爷,阿爷也总是半真半假的怒着:死崽!不吃下次不买了!我牙不好!快滚过那边算屌了!你还放过来?!
傻阿喊也有精的时候,一边“哦、哦”的应着,一边瞅个空挡把阿爷挂在腰间的酱油瓶子抢过手:“阿爷,吃喽!不吃不还你!”
阿爷老脸上的皱纹摆出一段段复杂的心事,细看了看阿喊手里正融着的冰棍,也不说什么,接过便吃起。
这时,夕阳照了一路。祖孙两个勾着头迈大步往家里赶。心事都是一肚子一肚子的,盛也盛不住就化做几口气叹出来。
愁啊……都愁……
老的愁小的一世前程。现时、往后,模模糊糊一块都是愁。
小的也愁,愁今天逮到的那尾越南鱼该清蒸还是放酱油烧……清蒸滋味鲜了,可是不下饭;放酱油烧嘛……鱼就苦了……
你看,具体多了不是?
第五章
阿喊很具体的忧愁也就只持续到那个三岔路口他看见杨波手上那只大河蟹以前。
他基本上一步三回头的从杨波旁边走过去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他看着杨波从那只圆润清秀的大河蟹身上掰下一只螯子,一口咬下去,细嫩的肉从壳里滑出点头来,伴着葱香蒜香……
于是,阿喊很虚弱的吞了一堆泛起的口沫。他被那香勾得眼睛酸胀,有点想哭了。
杨波乜斜着眼看阿喊合得扁扁的嘴,笑了,可欢呢。
基本上,杨波把“逗”阿喊当成一种职业,不需要手艺但需要表演天赋与敬业精神的一种职业。他把诸如大河蟹、嫩羊腿、酱牛肉、炖猪脚、福寿果、甘蔗、香蕉、芒果之类的东西攥手上,在阿喊家那间破屋后头“埋伏”一两个钟头,夏天得忍受蚊叮虫咬,冬天得忍受冷风刺骨,就为了看阿喊见到他——确切的说,是他手上的东西时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那优越感强烈得呀!如果他在此时,再把香得透骨的吃食一点一点掰开,在阿喊面前精精细细的吃一顿,哼!那个馋骨头肯定架不住要问:你……你喊的什么呀……
就像现在,他不就问了吗?!我就知道你个馋鬼铁定少不了这句,明知是蟹子还装作不知道来问!看给你馋的!杨波在心里嘀嘀咕咕,不消说,优越感膨胀得他都要爆了。也往往在这时,消停个五六分钟让阿喊看他吃看他恶狠狠的吃津津有味的吃狼吞虎咽的吃,吃掉大半,他才吊起一边眼,爱理不理的扔出两个字“蟹子!”
阿喊就被他扔出来的这俩字砸得一阵心跳加速。
一个吃一个看,周瑜打黄盖,王八配绿豆,少了谁这戏也唱不成。一个就是不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另一个也不走,因他料定那个肯定走不了——在等他开恩呢!
逗得差不多就该收手了,火候得拿捏住,不然把那馋痨鬼逗跑了,以后就没得好玩儿的啦。杨波又在心里嘀咕,嘀咕完吐噜一句:你想吃荷?……
可怜的阿喊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心里将自己骂得千疮百孔,可还是不由自主不知不觉的就应了一个“想”字。
杨波在这点上挺瞧不上他的——装什么装?!装了半天还不是个“想”?!那就干脆点儿别让老子等没见这蟹子都凉了吗?!
“想就过来!”这话出口也是气哄哄的。阿喊眼里只剩下那小半只蟹子了,哪听得出是个什么口气,傻乎乎的笑了一下就跟过去了。
等阿爷发现阿喊又落下了,回过头来找他的时候,刚好能捋见那家伙颠颠跑过去的背影,像头撒欢的小傻驴。
第六章
阿喊这家伙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也长到十二岁了呢,不容易。阿爷年纪一年比一年大,眼神不好了,原先还能拼着一把老力给人编藤椅换点散钱,现下不成了,看不见。雪上加霜。家里的饭桌上许久许久不见肉腥,阿喊个子跟笋似的拔,一天到头只觉肚饥,于是放学以后偷偷拿了个烂了大洞簸箕摸出去,在水田边上、小河沟里、还有鱼塘边去兜点小鱼小虾,一簸箕铲下去经常只有几条小小的“大肚鱼”——这鱼肚大,腥臭,不能吃的。可没法,不吃你要吃什么呢?!也不敢摸得太晚,天边云一烧起来他就望回赶。到家了也没好说实话,只说是学校边的鱼塘这段时间要换苗捞了好多,人家送一点给他的。阿爷眯着老眼看他——马上心虚得不敢在阿爷跟前立,说完就赶快借口说要做鱼溜到房里那口手摇井旁边去摇水了。
阿爷怎么不知道?他吃过的盐怕比这崽吃过的饭还多。不过是无力回天而已。
唉……
阿爷叹气,慢慢挪进去,在手摇井旁边佝偻了身呆呆的立了好久,也不看阿喊,就看那手摇井的井把。阿喊给他看得水桶掉下去井好几趟。最后,阿爷开口了,说,去就去了,要注意草里面的蛇……水蛇和草花是圆头的,没毒,不要在十二点给它咬到就好……尖头的那些要小心,特别是一圈金一圈黑和一圈银一圈黑的,那是金环和银环,毒得很……进草进水之前都要用棍打一打,别怕惊走了鱼虾,它们还会过来的……胜利队那头有条河沟,鱼多……
阿喊默默听着,记下。这家伙背书总也背不熟背这些倒是在行。真是!
到了礼拜天学校放假了,他就拿上一个小桶往胜利队去。
那几天阿爷教了他一点捉鱼捉虾的门道,就等今天去试身手了。
好容易找到那条河沟的位置,阿喊从一个陡陡的斜坡慢慢滑下去,刚往水边探个头那家伙就差点没把眼泪给掉下来——喜的!那河沟里都是鱼!比他前几天梦到的还多!
他拣了一段水浅流的又比较慢的拿石头给它围起来。这活耗的不仅是时间,还耗心思耗耐性,换一般人早拉倒了,阿喊这家伙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那老练、那细心!
围好以后他就开始望外戽水,戽了三个多四个小时才给戽干了——也不知他那股劲是哪里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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