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都看见了。”
“你就告诉了别人?”舒工说着一步步走过去,他先把门插上,然后一把揪住舒农的头
发。舒工一只手捂住舒农的嘴不让他喊叫,另一只手就揪住舒农往墙上撞。他听见墙上响起
嘭嘭的反弹声,舒农小小的身体像散沙一样往下陷。舒工吐出一口气,他觉得他必须这么
干,他从中偿还了一些失落的东西。只能这么干,揍扁讨厌的舒农!
我看见舒农在初冬冷清的街道上游逛,他的书包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头发像刺猖一样
又长又乱。他一路踢着树叶朝家走,他喜欢朝热闹的地方走,站在人群外侧张望一会儿,然
后离开。当他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时候他就离开,而真正让舒农感兴趣的事物是不多的。
有人在街上追赶舒农。舒农抱着一杆汽枪在前面跑。追赶者是沿街打麻雀的人,他朝我
们喊,“抓住他,偷枪的小孩!”舒农比那杆汽枪长不了多少,枪把舒农绊了一下。舒农跌
在石桥下面,他累得爬不起来,伏在那儿,伸手摸了一下黄杨木的枪把,然后他把枪丢在那
儿,一个人上桥了。
“别追他了。让他去吧,”桥边茶馆的人对追赶者说:“那孩子有点傻。”
你如果了解舒农你就知道这说法不准确。舒农不是傻孩子。你如果到过香椿树街,你会
知道这是一个聪明孩子的故事。
舒农看见他床上放着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与舒工一模一样的一双鞋,放在他的枕头
边上。舒农把新鞋抓着翻来复去地看着,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穿上试试。”这
也是舒农十四岁时的大事,他有了一双白色回力鞋。
“给我?”舒农回过头来回。
“你的,喜欢吗?”老舒坐到了舒农的床上,查看被卑。
“我没尿床。”
“没尿就好。”
舒农慢慢往孔里穿着鞋带,他的动作犹犹豫豫,他心里有点疑惑,不时地偷看父亲的表
情。舒农从来没想到父亲会给他买这种鞋子穿,他从来都穿舒工穿旧的鞋子。
“现在就可以穿出去吗?”舒农说。
“随便你什么时候穿。”老舒说。
“可是现在离过年还早。”舒农说。
“那就过年穿吧。’老舒说。
“可是到过年要等多久啊。”舒农又说。
“那就现在穿,现在就穿上吧。”老舒烦起来,走来走去的。
舒农穿好鞋感觉一切都轻捷起来,他在屋子里跑一圈然后想跑到街上去,老舒这时候喊
住了他。老舒说你别急着出去,先答应我一件事。舒农愣在那里,他惊惶地张大嘴,脱口而
出喊我没有尿床!老舒农拉住门框低下头一动不动,隐约觉得新鞋子是一个什么圈套。老舒
提高了嗓门,你他妈给我过来,狗杂种!舒农复又走过去,他的手便被父亲牢牢抓住了。
“夜里我到你房间睡觉。”老舒说。
“为什么?你跟妈吵架了?”
“没有。我是说有时候,比如今天夜里。”
“你来睡好了,你跟我一起睡?”
“不,我搭地铺。”
“为什么搭地铺?有床呢。”
“你别管。到时候要把你绑在床上,还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还要把你的耳朵用棉花团
塞住,你要忍一忍。”
“你跟我捉迷藏吗?”
“对,捉迷藏。”
舒农看了看父亲,不再吱声,他摸着脚上新鞋子的鞋面,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
你要干什么。楼上的窗子堵起来了。”
“到时候你只管睡你的觉,不准出声。明白吗?”
“明白。窗子堵起来你就爬不进去了。”
“要是你妈来敲门,你就说你睡觉了,其它一句话也不要说,要是别人来敲门也一样,
明白了吗?”
“明白。那你们为什么不到板箱里去呢?你们钻不进去?”
“这事情不准告诉别人。反正你知道我的厉害,是吗?”
“知道。你会卡我的脖子,卡死我。你说过的。”
“对,卡死你。”老舒的浓眉跳了一下,“你刚才叨咕什么?”
说到这里父子俩的神情都变得平淡起来。老舒伸出小拇指,舒农也伸出小拇指,他们默
默地勾了手指,达成某种特殊的协议。
就这样舒农迎来了他少年时代最难忘的夜晚,他记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绳子绑住手脚
被棉花团塞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亲和丘王美就在他的身边做爱。他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黑暗中那两个人的位置和位移,他能判断谁在
上面,谁在下面,谁在干什么。有一种强烈的蓝光刺穿沉沉黑暗弥漫了舒农的眼睛,舒农无
法入睡,也无法活动身子。他大口地吸进屋子里那股甜腥的气味,又大口地吐出去。他浑身
燥热难耐,他想也许是那种暗蓝色光芒的缘故,它像火一样炙烤被缚的舒农,使他的灵魂像
背负火焰的老鼠一样凄凉地叫着。舒农说我热,我热死了。当老舒后来解开绳子时,他听见
舒农梦呓般的声音。老舒摸他的额头,额头上却是冰凉的。老舒说舒农你病了,舒农在黑暗
中说,我没病,我睡觉了。老舒把舒农眼睛上的黑布拉开又听见舒农说,我看见了。老舒把
舒农耳朵里的棉花团抠出来时又听见舒农说,我听见了。老舒揪住舒农的耳朵说,你看见谁
了?舒农说,她很蓝。谁很蓝?老舒狠狠地揪舒农的耳朵,你他妈说梦话。舒农疼得跺床,
他喊。我说猫,猫的眼睛很蓝。老舒松开手,他贴着舒农的耳朵说,记着,对谁也不能说。
舒农蜡着身子往被窝里缩,他把头埋在被窝里说,你再打我我就说出去,我不怕死,死了我
就变一只猫,你们谁也管不到我了。
涵贞是这样一种女孩,疯疯癫癫,刁蛮任性,嘴很馋,又很漂亮。香椿树街上有许多这
样的女孩,她们的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要说的只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新闻。
你在街上看到涵贞,更多的是想到涵丽,一个早早弃世而去的女孩。妇女们拉住涵贞
说,“你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去死?”涵贞说,“她不要脸。”妇女们又同,”你姐姐死了你
伤心不伤心?”涵贞不吱声了,过后又说,”她的裙子毛衣都给我穿了。”倘若她们还继续
缠着她,涵贞会不耐烦,她会柳眉竖起尖叫一声,“你们真讨厌。什么也不干,就会在街上
东张西望!”妇女们当着涵贞面评价她们姐妹,她们说涵贞不如涵丽,活着的不如死去的。
谁也料不到,涵丽死后三个月,涵贞也成了香椿树街人话题的中心,现在想想,这与香
椿树街的艰难尘世无关,事情更多体现的是故事的悲剧意义,悲剧是一只巨大的匣子,它一
旦打开,有的人就会被关在匣底,如果不是涵贞也会是别人。我这么说不知你能否理解?
一切都要从糖果店说起。有一天涵贞放学路过糖果店,看见玻璃罐里新装了许多蜜饯。
涵贞走进店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老史把一块小木牌挂在门上,木牌上写着“现在盘点”。涵贞
摸摸口袋里的钱,正好够买一包甜话梅。涵贞想她可以赶在盘点前买到这包话梅。老史一边
拉上店门,一边问,涵贞你买什么?涵贞敲着玻璃罐说,我要话梅,话梅。涵贞根本没在意
门已经拉上了。她看老史走到柜台里去,老史坐下来打算盘。涵贞说,我要买一包话梅。老
史说等一等,马上就好。涵贞等着他打完算盘。涵贞盯着那只装满话梅的玻璃罐,根本没在
意糖果店的门已经拉上了,只有她和老史在里面。老史终于把算盘一放,他说,话梅?你进
里面来买,我给你另外称,称多一点。涵贞害羞地一笑,她迅速地钻进了柜台,把攥着的钱
递给老史。老史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但他抓住的是涵贞的手。老史说,不要钱,算我送
你的。涵贞睁大眼睛,为什么不要钱?老史说我们交换,我送你话梅吃,你也给我一样东
西。涵贞说,你要什么?我回家去取。老史弯下腰在一只铁盒里抓了大把的话梅,他说涵贞
你张开嘴,涵贞就张开了嘴,老史嘻嘻笑着把话梅扔进涵贞嘴里,好吃吗?好吃,老史一共
扔了五颗话梅在涵贞嘴里,然后他说,现在要交换了,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看看你的肚脐
眼,涵贞含着五颗话梅,说不出话,她只能摇头。她发现老史的神色很古怪很陌生,但已经
晚了。老史猛地把她抱起来按倒在地上,老史把手里的话梅全都塞进她嘴里,不让她出声,
然后她感觉到老史汗湿的手掀开了她的小背心,摸着她的肚脐,随后那只手撑开了裤带向下
滑去。涵贞吓晕了,她想喊但话梅几乎把她的嘴堵满了。她听见老史气喘吁吁地说,别出
声,别喊,我给你十包话梅,再给你三袋奶糖,不能喊,千万不能喊,涵贞拼命点头,摇
头,她不知道老史在自己身上干什么,只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抵在她胸前。紧接着涵贞觉得
下面一阵尖厉的刺痛感,她觉得她快被老史弄死了,涵贞抓住那把白头发,她喊,不要脸!
不要脸!但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像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涵贞走出糖果店的时候天快黑了,她拎着书包靠墙走,慢慢走回去,书包里装满了各种
蜜饯,那就是老史塞给她的,老史谈:你只要不说出去,你想吃什么就来问我要。涵贞一路
走一路嚼着话梅。她觉得被老史弄过的地方仍然很疼,好像留着一把刀。涵贞低下头猛然发
现淌血了,血从裤腿里流下来,滴在她的鞋上,滴在地上、涵贞看着那股红的血,“噗”地
吐出嘴里的话梅,涵贞坐在地上哭起来,她抱着鼓鼓的书包哭,路过的人都没在意,后来老
舒下班了,老舒推着自行车过去问她,涵贞就边哭边嚷起来,老史不要脸,老史不要脸!
香椿树街上唯一一个铛啷入狱者就是糖果店的老史。老史曾被押到学校来斗。我们都坐
在台下,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和萎靡绝望的脸。涵贞就坐在前面,好多人都朝涵贞看,她对
此一无所知,她看着五花大绑的老史,神情茫然。涵贞的仇人是舒农,舒农走过去朝涵贞的
口袋偷偷摸了摸,回来对我们说,她还吃话梅,她口袋里还有话梅!舒农说林涵贞最不是东
西,她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对此少年们没有异议,少年们已经把涵贞归入“破鞋”一类,
暗地里他们喊涵贞就喊“小破鞋”,甚至有人编了一首恶毒的儿歌唱给涵贞听,涵贞的母亲
丘王美说是舒农编的。
儿歌:
(此处删去十三字。)
走到香椿树街来,无法逃避的就是这条河的气息,河就在我们的窗下面流着。我说过它
像锈烂的钢铁侵蚀着香椿树街的生活,你无法忽略河的影响,街的岁月也就是河的岁月。
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已经无法忍受街边的河。河里脏得不辨颜色了,乡下来的船不再从
河上过,有一天从上游漂来一个破包裹,桥边的老头手持竹竿去打捞,捞到岸上一看,包裹
虽卷着一个死孩子。是一个出世不久的男婴,满脸皱纹,那模样很像一个沉睡的老人。
对于街边这条河,香椿树街的居民们毫无办法,河能淹死人,但人对河确实毫无办法。
有一天舒农突发异想,他朝桥下洒了很多面粉,然后专心地钓鱼,他钓了很长时间,猛
然觉得钩子沉了,他们钩子提起来,发现钓上了一只皮鞋。是一只小巧的丁字型女皮鞋,围
观的人群中有人认识那只皮鞋,说那是涵丽跳河时穿的皮鞋,舒农一下子就把皮鞋扔回河里
去了,他自言自语说:“倒霉。”
舒农闯祸的原因一下子说不清。
譬如这是个寻常的冬日早晨,舒农吃完早饭就找书包,他总是在上学前找书包,舒农看
见他的书包掉在舒工的行军床下面,他就钻下去抢。他往床下钻的时候被舒工推了推,舒工
睡意膝陇地说,别捣乱,舒农说谁跟你捣乱,我找书包,舒工仍然摁住舒农,他咕噜着说,
“先给我把粥端到炉子上再走。”实际上舒工的要求很简单,但舒农说:“我才不管你,你
自己起床端,”舒工半闭着眼睛说:“真不端?”舒农说:“不端,你自己起床端。”舒工
猛地从床上挺起来掀掉了被子。“好,我起床。”舒工叨咕着跳下床,他先把剩粥端上炉
子,然后站在炉边上斜脱着舒农。他蹦着蹦着取暖,径直蹦到舒农的小房间里。舒工说了一
句:“小杂种看我都懒得揍你。”他掀开舒农的被子摸摸,是干的。舒工笑了笑就解开棉毛
裤,朝舒农的床单上撒了一泡尿,撒完尿舒工打了个响指,“等会儿让爸看,你又尿床了,
我不揍你让爸来揍你。”舒农抱着书包惊呆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想了想就冲到水缸那儿
舀了一瓢水,浇到舒工的床上。舒工随他浇,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浇吧浇吧,反正谁也
不相信我会尿床,挨揍的只有是你。”
舒农浇完那瓢水就去学校了,中午放学回家时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他看见被子已被母
亲晾到窗台上了。老舒沉着脸盯着他,舒农说,“我没尿,是舒工先尿床。”老舒就吼起
来:“撒谎,尿了床还撒谎!”舒农又说:“是舒工先尿到我床上的。”老舒气得跳起来,
“还撒谎?舒工从来不尿床,他怎么会尿到你床上去?舒农说:“你去问舒工。”舒农坐到
饭桌前端起饭碗,这时候老舒冲上来夺走了碗,就势把舒农拎起来摔到门外,老舒说,“操
你个小杂种,不给你吃不给你喝,看你还尿不尿床?看你还撒不撒谎?”
舒农坐在门槛前,朝父亲看了几眼,他的手在地上划着字,有一个字是“操”。门被老
舒砰地关上了,舒农无可奈何地砸了几下门,然后就站起拍着屁服上的灰。他们的猫这时从
窗户里跳出来,猫朝舒农叫了一声,它好像咬着一条烧好的鱼。
“喵呜”,舒农学着叫了一声。他跟着猫朝街东走着,一直走到汽车修理厂,猫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舒农走到厂里去,看一群工人满身油腻地爬在汽车肚子里修汽车。舒农蹲在地
上看他们修车。工人说,你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舒农说,我看看,看看也不行吗?
破汽车前面放着一桶汽油,舒农就蹲在那桶汽油前面,舒农耸着鼻子使劲地嗅汽油味,
舒农说,我知道,这是汽油,一点就烧起来了,工人说,你说得对,千万别玩汽油,烧起来
就完了,舒农在那儿蹲了很长时间,后来修汽车的工人发现那小孩走了,少了一桶汽油,他
们没想到是舒农偷走了汽油。
舒农拎着汽油桶走回家。有人在街上看见他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拎着汽油桶去干什
么。舒农走到十八号的黑房子前面,他推开门,先将汽油桶放在门背后,然后他蹑手蹑脚走
到屋里,他看见父亲在睡觉,舒工也在睡觉。他先轻轻地把父亲房间的门带上。用一把牙刷
插在门鼻里,然后他走到舒工的床边,舒工的头埋在被窝里,发出了鼾声。舒农对着被窝轻
轻骂了一声,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去拿汽油桶的时候,发现猫也回家了,猫伏在汽
油桶上,绿莹莹的猫眼注视着他,舒农对猫微做个鬼脸,他把猫推开,拎着桶走到舒工的床
边,舒农开始往舒工床下倒汽油,他闻到汽油的香味在房子里悄悄地弥漫,干燥的地板上发
出了轻微的呼吸声。舒农一路走一路倒,他看见水一样的汽油从门缝里渗进了父亲的房间。
舒农想差不多了,火肯定能烧起来了,他放下桶四处看了看,一切都午睡,包括那些陈旧霉
烂的破家具,只有猫看着他,猫眼绿绿得发亮。舒农心里说,猫,你看我我怎么收拾他们。
他从舒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他的手有点颤,他想他心里也许有点怕,他咬了咬
牙,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柴掉在地板上,顿时有一股红色火苗蹿了起来。火首先是从舒工
床底下烧起来的,火烧起来的时候舒农听见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在火焰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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