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晕眩中他
看见那只猫轻捷地跳过一级一级楼梯,消失不见了。
从某一天早晨开始,舒农觉得他成了舒工真正的敌人。在家里在街上在学校里,舒工都
冷眼瞟紧了舒农,舒农成了舒工隐秘幸福中的一块阴影。舒农知道他已经妨碍了舒工的生
活,他躲避着舒工石头般的目光。他想这不怪我,我就是猫,猫是能看见世界上所有事情
的。他们不能怪猫。
“你对人说了吗?”舒工抓住舒农的耳朵。
“没有。”
“你是不是对爸说了?”
“没有。”
“小心点,小心你的嘴。”舒工朝舒农扬着那根铁丝。
舒农坐在桌前,他用手抓饭抓菜吃。舒农养成这种恶习已经很久了,老舒打他也改不
了。谁也不知道舒农在模仿猫。这是舒农日渐神秘的特征,舒家的人对此毫无意识。
“你要是说出去,我就用铁丝把你的嘴缝起来,听见了吗?不是吓唬你。”舒工慢吞吞
地说,然后舒工就朝头发上抹菜油,然后他穿上那双白回力鞋出去了。
舒农知道舒工的行踪。舒农在想爬在窗外铁皮管上的父亲,他也这样威胁过他。为什么
不让说出去?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跟他们没有关系。舒农想让人激动的事情不是他们
干出来的,让人激动的是他自己,他追踪了他们,因此一切都让他先看见了,有谁能躲过猫
的眼睛?
传说舒农跟踪过好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和仇敌舒工。
舒农听见舒工的口哨声弱下去了,他估计舒工已经过了杂货店,就从窗台上直接翻到街
上,他抠着鼻孔挨着墙走,他跟着舒工走到石灰场。涵丽已经在那里了。往往就这样,舒工
和涵丽躲在一堵墙和一堆半人高的红砖后面,涵丽把一只破箩筐放在狭窄的进口处,好像放
哨一样。
舒农轻轻地伏下身子,他透过箩筐的孔隙,有时看见他们的脚,他们的脚像四只纸船一
样零乱地漂着,漫无目的。舒农克制不住地想叫,像猫在屋顶那样叫,但他忍住了,他怕被
发现,所以舒农伏在那里,脸总是憋得发紫。
香椿树在香椿树街上早已绝迹,街道两侧的树是紫槐和梧桐,譬如现在紫槐花盛开的季
节,风乍起的时候,我们看见黑房子的屋檐上飘挂着一屋浅紫色的云雾,若有若无的,空气
因而充满了植物的馨香。这是走向户外的季节,我们都来到了街上。印象中这是1974年,
某个初秋的傍晚。
男孩们都来到了街上,男孩们集结在大豆家院子里,围着一担石锁。香椿树街的男孩大
都能举起一担百斤石锁。这时候你看见舒农推开院门,站在门槛上进迟两难。舒农神情恍
惚,他的左手小拇指永远在抠着鼻孔。
“尿床胚,滚开。”有人跑上去推舒农。
“我看看。”舒农趴在门框上说,“我不能看看吗?”
“你来,告诉我们舒工和涵丽怎么谈恋爱的。”
“我不知道。”
“不肯说?不肯说你就滚开。”
舒农仍然不走,他的另一只手在门框缝里滑来滑去,过一会儿,他说:“他们在板箱
里。”
“在板箱里?”男孩们怪叫起来,“他们在板箱里什么?”
“操X。”舒农恶狠狠地说。
舒农咬着嘴唇,然后他拉上门一溜烟地跑掉了。
涵丽发现她好久没来例假了。她算了算,有两个月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老是
恶心,身体像棉花一样疲软而又沉重。涵丽的情绪变得很低沉,隐隐地觉得这跟她和舒工干
的事有关系,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想问她母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想着她不
如去问医生。
涵丽偷偷地跑到区医院去。当医生厌恶地对她说出那句话时,涵丽像被雷劈了似的一阵
晕眩,她快瘫掉了。
“林涵丽,你怀孕了。你是哪个学校的?”医生的目光很犀利,涵丽抓起椅子上的毛衣
就逃出医院,医院走廊和长凳上都是人,涵丽怕谁认出她,她用毛衣扣住脸逃出医院。外面
阳光刺眼,是一个温煦有风的下午,城市和街道一如既往地挤在涵丽的身边,而涵丽突然被
深深的灾难扣紧了,她喘不过气来,“你怀孕了!”她真的觉得有一根铁索紧紧地扣到她脖
子上了。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办?涵丽像一只惊惶的兔子走到邮局门口,她站在那儿看着下
午宁静的香椿树街,街上人迹寥寥,石子路面被阳光照出明晃晃的光来,涵丽不敢朝街上
走,香椿树街现在对涵丽来说就是一口巨大的陷阱。
涵丽坐在邮局的台阶上,她脑子里乱纷纷的,她想她要去找舒工。舒工在家里睡觉。但
她没有一点勇气朝香椿树街走哪怕半步。她想等到天黑,天黑了就没有人看见了。可是阳光
怎么还在洒下来?这个下午这么漫长,涵丽几乎绝望了,她很想哭,奇怪的是一滴眼泪也没
有,也许她不敢坐在邮局门前哭,否则逃不过香椿树街居民的眼睛,四点多钟涵丽看见涵贞
背着书包从学校那边过来,涵贞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跑过来。喂,你在这里干什么?涵丽抓住
她妹妹的书包不放,她看着涵贞红润肥胖的脸,表情很奇怪。
“说话呀,你怎么啦?”涵贞嚷嚷起来。
“别嚷,”涵丽梦醒似地捂了捂涵贞的嘴,“你回家去,把舒工喊到这儿来。”
“干什么?”
“有事,你跟他说我有事找他,”
“不行。舒工是男人,谁让你跟他来往?”
“别管姐的事。”涵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放到涵贞手上,“快去叫他,要悄悄
的,别让他们知道了。”
涵贞想了想就答应了。涵丽看着涵贞朝十八号的黑房子跑去,她舒了一口气,她想她应
该镇定些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还有舒工呢。舒工知道怎么办吗?坐着等舒工,这个下
午很漫长。后来涵丽和舒工一前一后去了石灰场他们的爱情角落。涵丽抱紧胳膊坐着,舒工
斜躺着。这是十年前香椿树街比较著名的恋爱场景。
“怎么办?”涵丽说。
“我怎么知道?”舒工说。
“能把它弄下来吗?”
“怎么弄?”
“你一点也不知道?”
“谁知道这事?我这会儿瞌睡得厉害,我睡一会儿。”
“不准睡,睡不醒的狗。”
“你他妈的骂人?看我揍不死你。”
“就骂你,这会儿还睡,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鬼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人家玩女孩就没这麻烦。”
“我也不明白,能把它敲下来吗?”
“敲?拿什么敲?”
“随便什么,拿一块红砖试试。”
“敲哪儿?”
“这儿,敲重点。”
“那我敲了,你忍着点。”
涵丽闭上眼睛。舒工真的开始敲了,舒工敲得很重,涵丽疼得尖叫起来。
“你轻点,狼心狗肺的混蛋!”
“你自己说重一点的,那你自己敲吧,“
舒工把红砖朝涵丽怀里一塞,舒工已经被涵丽惹火了,他拍拍裤子上的灰想走,可是涵
丽抱住他的一条腿,紧紧抱住不放:涵丽的牙齿咬往舒工的裤子不放。
“想溜?没那么容易。”涵丽仰起脸看着舒工。
“你说怎么办吧?”舒工说。
“去死,”涵丽想了想,突然说。
“你别开玩笑。”
“去死。我们两个一起死。”
“谁也别想活了,我们一起投河去。”
“我会游泳,我死不了。”
“不,我们绑在一起,再拴上石头,准能死。”
“去你妈妈的,我一点也不想死。”
“那我去告诉你!一样的死,怎么死你自己选择。”
“我不怕,我一点不想死。”
“你不死不行。我可以去告你,你强奸了我。”
舒工又坐了下来,舒工搔着蓬乱的头发,仇恨地看着涵丽。这个下午涵丽看上去那么冷
静,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饱经世故,精于各种手腕。舒工后背心开始沁出冷汗,他觉得自己真
的发虚了。石灰场一带的阳光逐渐变稀薄了,逆光远眺的时候可以看见许多灰尘在空气中缓
缓坠落,舒工折下身边一棵枸杞草的干枝,咔嚓折断成几截,他把它们一一塞进回力球鞋的
鞋帮里。舒工抚摩着他的球鞋说,随便,你非要我死也无所谓,死就死吧。
“随便?”涵丽冷笑了一声,“什么叫随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别废话了,你说,什么时候去死?”
“明天,不,今天夜里,”
涵丽去抓舒工的手,让舒工推开了。涵丽又去搂舒工的脖子,也让舒工推开了,舒工看
着涵丽露在圆领毛衣外面的皮肤,那里是一块雪白的浮冰,舒工猛地把涵丽压下去,他扯开
了涵丽外衣上的钮扣,他把四颗钮扣放在手心看了看,一把扔到红砖堆外面,然后他开始扒
涵丽身上的紫色毛衣,他听见毛线断裂的细微的声音。涵丽睁大眼睛,她的跟睛这会儿是紫
色的,一种很暗的色彩,你看不出有一丝恐惧。“是的,天马上就黑了。”涵丽说着似乎微
笑了一下,她像一只羊驯服地随舒工摆布。舒工又扯掉了涵丽的小花背心,他嘘了一口气:
涵丽小而结实的乳房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吻痕,涵丽的乳晕变得很深很大。舒工觉得涵丽的身
体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几个月没有白过,舒工想他把涵丽彻底地收拾了,”无所谓,非
要我死就去死吧。”他说。石灰场附近有一只猫凄厉地叫着,他们没在意。
猫是舒农。
夜幕垂落之后舒农跟着舒工和涵丽走到石码头。石码头在香椿树街南端,如今已被废弃
不用。舒农常到这儿来看人们游泳。现在不是游泳的季节,他不知道他们来石码头干什么。
舒农爬到破吊机上面,隔着残缺的玻璃注视着他们。这儿可以俯瞰横贯全城的河流,无风的
时候河就像青铜一样沉甸甸地躺着,两岸人家的灯光斑斑驳驳,初升的月亮反射到河面上,
映出一圈鹅黄色的光晕。坐在河岸上的两个人,仿佛一双无线的木偶。舒农不知道他们要干
什么。他看见他们动了起来,他们在自己身上拴起了绳子,两个人绑在一起了。他们拖着一
块石头朝河边移动,移得很慢,那样子很像两只蠢头蠢脑的鹅。舒农以为他们在玩一种游
戏。他们迫近了河水,这时候他们停顿了一下,对岸有一只猫叫了起来。舒农听见舒工对着
河水说,死就死,没什么了不起的。然后他们搂抱着跳了下去。一声沉沉的坠水声,溅起许
多白银似的水花。河面上的黄月亮倾斜着裂开了。
死?舒农终于反应过来。舒工和涵丽跳河自杀啦!舒农从吊机上跳下来,一路狂奔着跑
回十八号。家里静寂无人,舒农跑到楼上去敲丘玉美的房门。跳河啦!自杀啦!舒农对着那
扇暗红的门喊。他听见里面响起一阵悉悉卒卒的声音,丘王美把门开了一条缝,她说:“谁
自杀啦?”“涵丽和舒工!”舒农把脑袋钻进门缝去寻找他父亲,他看见床底下有一只手撑
在拖鞋上,籁籁发抖。他知道那是父亲的手,舒农咪呜叫了一声就跑下了楼,他朝楼板朝杂
物朝窗外的四面八方喊着:
“跳河啦!”
“自杀啦!”
香椿树街人在黑河里打捞涵丽和舒工的场面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几乎所有会游泳的男人
都跃入了街边乌黑发臭的河水中。荒寂的石码头上挤满了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耀他
们,所有的脸都像水一样闪烁不定。十八号的舒家林家是事件的中心,人们注视着老舒。老
舒在水中一次一次地下潜。老林在岸上,老林的手里还握着一只棋子,有人说是“马”,而
丘玉美倚在电线杆上捂着脸哭,丘玉美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
先捞上来的是舒工,老舒把儿子反背到肩上,在香椿树街上跑了一圈,舒工吐出了许多
乌黑发臭的水。后捞上来的是涵丽,老舒如法炮制,涵丽像一只羊在老舒背上荡来荡去,涵
丽没有吐出来,一直跑到十八号的楼上,涵丽还是一动不动,老舒把涵丽放到地板上,摸摸
涵丽的脉息,老舒说,没了,救不过来了。
舒农挤在人堆里看见了涵丽溺水后的容颜,他没有听见众人嘈杂的议论,直觉告诉他,
涵丽已经死了。他看见涵丽湿漉漉地躺着,从她身上不停地滴着水,那些水也是蓝色的一如
她皮肤的光泽。涵丽的眼睛一直张开着,比黑暗中的猫眼更富有魅力。涵丽很蓝很蓝。舒农
想起他偷窥过的女人都是蓝的,即使死去,舒农想女人和死亡都是发蓝的,这是怎么回事?
涵丽之死曾经是香椿树街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涵丽死后仍然被人怜爱着,人们描述涵
丽是地窖里长出的鲜花,必将是好景不长的。你知道这实际上影射了十八号里复杂隐晦的人
际关系。香椿树街无法排除老舒和丘玉美对一双儿女的影响,而涵丽舒工式的情死因此蒙上
了一层传奇的悲壮的色彩。
十八号的黑漆大门以后经常是紧紧关着的,送牛奶的人把牛奶放在小木箱里,隔着门缝
看见房子里的沉沉幽晴,这是一种感觉,这是林家的女孩早夭的结果,十八号拒绝你进入。
你若留意,仰起头便能看见楼上丘玉美的房间窗子的变化,窗上现在钉满了铁皮,远看像是
一座鸽房的门。
敏感的人们猜测谁在那窗上钉满了铁皮,风骚的女人丘玉美将终日呆在黑暗中,谁干
的?他们问涵贞,涵贞说不知道,她说你们别来管我家的事,他们问舒农,舒农不说话,但
舒农狡黠丰富的眼神告诉人们,我看见了,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譬如是涵丽溺水而死的当天夜里,老林拖着一捆旧铁皮和工具箱撞进丘玉美的房间,老
林举起锤子在窗框上当当先敲了三下。
“你要干什么?”
“把狗洞堵起来,”
“该死,你要把阳光堵死的。”
“堵起来好。你心里明白。”
“不行,你疯了?”
“你别嚷。这是为你好。”
“你想让我闷死吗?南窗怎么能堵起来?”
“我怕涵丽的阴魂来拽你,窗外就是那河。”
“别吓唬我,我不怕。我没得罪涵丽。”
“我怕你夜里梦游,从这窗往下一跳就完了。”
丘玉美从床上爬起来又坐下,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在被子里说,那你就钉吧。老林没
听见。老林专心致志地往窗上钉铁皮,他的手其实也很巧,把南窗钉得密不透风。我说过
了,远看就像黑夜中的一座鸽房。
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舒工回忆那次自杀仿佛做了一个梦,他醒来的时候仍然浑身精
湿,一家人都站在门那儿看着他。舒工觉得很难受,他对母亲说,“给我拿一套干衣服来,
我要换衣服。”但老舒把母亲推了出去,老舒说,“不准换!死不了就能把衣服捂干,你不
怕死还怕湿?慢慢捂吧,你这王八蛋。你这畜生!”
舒工疲惫地躺着,他想起在河中下沉的一刹那涵丽的手指疯狂地搜寻他而他却闪开了。
他不想和涵丽挤在一堆死,涵丽的手指像一条小鱼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就消失了。涵丽真的死
了。他还活着。他看见父亲注视他的目光充满憎恶和鄙视。
从老式挂镜里他也看见自己的眼晴,冰冷的只有敌意和戒备。你们走吧。舒工说,我们
之间谁也下需要谁,无论死了还是又活了,舒工跳起来把门撞上,他不想看见他们。他慢慢
脱下湿衣服,打开抽屉,门吱吱响了一下,舒农闪了进来。舒农扶着门框看舒工换衣服。
“我看见你们了。”舒农突然说。
“滚开,”舒工将衣服遮住羞处。
“我看见了。”舒农说。
“你看见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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