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之水就这么数着那洞眼儿,想看看,到底会不会再次出现那眨巴着的眼睛。数着,瞧着,他听到了,不远处有女孩的歌声飘来。那歌声隐隐约约,不仔细听,什么也听不到。

田之水心想,反正睡不着,何以躺在床上难受呢?再说,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会有姑娘在唱歌?这里的姑娘怕莫是又野又疯吧,想情郎想得睡不着,跑到人家屋边边唱歌来了。于是他轻脚轻手地下床,来到窗子前,轻轻推开窗子,凉爽的山风,便争先恐后地扑进窗子,扑到他的身上。那风里,带着山野的清香,还带着花草的甜味。歌声也带着清香和甜味,钻进他的耳朵,旋转着,缠绕着。

窗外的景色让他惊呆了,因为月光的照耀,竹林、菜园,还有吊脚楼,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亦真亦幻,在这静夜里显得多么可爱!远处,一条小路静静地卧在地上,往寨子外面延伸,象一条银色的缎带……

田之水仿佛失了魂,循着那歌声,走进这童话之中。他悄悄地下楼,轻轻地打开木门,踏上小路,一直走到寨子的外面,来到一个小溪边。小溪边,溪水潺潺地流淌着,唱着细碎而暧昧的曲子。

歌声从小溪的拐弯处传来:

妹是桂花香千里,

哥是蜜蜂万里来。

蜜蜂见花团团转,

花见蜜蜂朵朵开。

田之水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姑娘站在浅水里,一边洗着长长的黑发,一边唱着歌。长发把溪水搅动成一池的碎玉片儿,那歌声,和着溪水的细碎的流淌声,在静谧的夜空下,清清亮亮地飘着。

那不是腊美又是哪个?

田之水的嘴一张,也不由得唱了起来:

唱歌来,唱歌来,

只许唱拢莫唱开。

唱得堂屋门两扇,

早晨……早晨……

唱到这里,田之水就忘记词儿了。他不好意思地干笑着,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腊美一看是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唱一曲骂骂这个笨哥哥的,她不唱了,挽起长发,上岸坐在溪边的青草坪上,说:“笨笨笨啊,这么笨,还当先生,我要是有娃儿,就不送到你那里读书……”

田之水打趣道:“你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有了,就一定会送到我那里去的。”

腊美呸了一口,说:“我不出嫁,一辈子就不会有的。”

田之水走拢去,坐到腊美的身边,说:“讲得好听,你怕我还不晓得?你很快就要做舒管事的新娘了。”

腊美听了田之水的话,并没感到害羞,而是露出忧郁的神色,看着亮银银的小溪,不作声了。田之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腊美,我说错了什么?”

腊美唉了一声,说:“你没有讲错哪样,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命不好。”

田之水问:“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腊美道:“如果只是一般的烦心事,那也没有多大的事,可是,这……”

田之水说:“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你也说不定。”

腊美苦笑:“这事,任谁都是帮不了的,田老师,你是个好人,谢谢你了。”

田之水急了,说:“那也不一定啊,你说说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商量商量,没有过不去的坎吧?”

腊美摇了摇头,又不出声了。

田之水想起舒要根所说的话,心里像是明白什么,又像是更加糊涂了。腊美既然不肯说,她有她的难处吧。

两个人沉默着,听着山里不知名的夜鸟在林中唱歌。

腊美突然开口了,说:“我恨。”

田之水觉得空气似乎有些凝重了,想轻松一点,就以玩笑的口吻问道:“你恨哪个呢?不可能所有的人你都恨吧?”

腊美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说:“那也说不定。”

田之水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决不是说着玩的,,心里不禁一沉,说:“也包括我吗?”

腊美淡淡地说:“包不包括你,现在哪个都不晓得。”

田之水感到事态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简单,就真诚地说道:“腊美,你有什么想法,你有什么担心,我不知道,也不想让你不愉快地告诉我。但我从内心里,是衷心祝福你们的。你的美貌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舒管事的能干大家也是一致公认的。你们两个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你这么忧郁,也这么担心,好像会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你们头上似的,也许是你多心了吧。”

腊美根本不听他的,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好想好想!”

田之水感到很诧异,问道:“那,舒管事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他和你的想法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啊。”

腊美哼了一声,说:“他?他一门心思只想往寨老那个位子爬,我都给他提了万十万道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腊美,你怎么总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呢?”

腊美和田之水回过头一看,这才发现,是舒要根。

田之水对舒要根说:“要根你也来了,坐。”

腊美依旧坐着,没有出声。

舒要根坐在腊美的另一边,对田之水说:“和你一样,我也睡不着。”

然后又对腊美:“你要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嘛。”

腊美把脑袋偏到了一边,冷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第十一章

 权欲祭坛上的处女血



日子就像寨子外面那条小溪的水,一天一天往下游流去。田之水来到灵鸦寨收集山歌,不知不觉的,已有一个月了。那段日子里,他跑遍了灵鸦寨的每一个角落,也跑遍了附近的其他的寨子。舒要根做着管事,当差的时间比空闲的时间多,也就没有多少时间陪田之水到处跑。田之水早熟悉了这个地方,也觉得没必要有个人天天跟着他,一个人嘛,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四乡八寨,只要听说哪里有坳会歌场,田之水就和一干男男女女们,一起往那地方赶去。渐渐地,他发现,凡是有坳会的地方,必然会出现腊美曼妙的身影。凡是有歌场子的地方,更是必然会飘荡着腊美甜美的山歌。

田之水越来越喜欢那样的场合,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喜欢那样的场合,早就已经不仅仅是限于收集山歌了,而是,他渴望看到腊美的身影,喜欢听到腊美的歌声。

舒要根见田之水记了厚厚的两本山歌,就问他:“记了好多首了?收获不小吧。”

田之水把本子递给舒要根,说:“那当然,你看这首,还有这首,多美啊。”

舒要根没有接他的本子,继续说:“嗯,是不错。我是说,除了收集山歌,你还收集些别的吧?”

田之水说:“不,别的我不喜欢,也不懂啊,比如收集蝴蝶标本,收集植物标本什么的……”

舒要根道:“田老师真是个实在人。”

田之水说:“算是吧。”

舒要根笑了,说:“田老师又实在,又有文化,你要小心啊,莫被哪个姑娘看上了,会把你收去做上门女婿,到时候你跑都跑不脱了。”

田之水听了这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他立即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道白色的身影给摇出去。

舒要根见他摇头,以为他不赞同,就说:“花在红中正好采,我们这里的姑娘,看起来个个都温柔得像春水,其实呢?云雾藏得千斤雨,个个都厉害,你可得小心。”

田之水认真地说道:“我嘛,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莫去害人家。”

舒要根也笑了,说:“对了,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和腊美的事,原来打算是等到了秋天,打了谷子后才办的,现在,趁着你还在这里,我想提前把亲结了。”

田之水的手一哆嗦,声音也有些变了,说:“怎么要提前?这、这和我在不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舒要根说:“当然有关系啊。你是我们灵鸦寨的贵客,我要请你做我的伴郎。这样,腊美也会非常乐意的,你不会拒绝我吧?”

田之水赶忙笑道:“我怎么会拒绝呢?”

舒要根说:“就是嘛,我不会忘记,我们两个是睡同一铺床的兄弟哩。”

田之水说:“那是那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伴郎。”

舒要根说:“一言为定,明天就去腊美家‘看日子’。”

田之水又是一个没想到,惊讶道:“这么急?”

舒要根郑重地点着头,说:“是的,我已经给寨老请假了,他听讲我明天去腊美家提亲,也很高兴,甚至,比我还高兴!”

田之水说:“你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他当然会为你高兴。”

舒要根的脸上变得铁青起来,说:“寨子里每一个人成亲,他都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田之水有些糊涂了,问道:“为什么?”

舒要根冷冷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都是‘玛神’的子民,不该议论这事。”

田之水第一次听到“玛神”这个词语,问道:“‘玛神’?‘玛神’是什么?”

舒要根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说:“莫问了,问不得的,睡觉去吧。”



第二天,舒要根和田之水起了个大早,两个人一起往腊美的寨子走去。

舒要根挑着担子,两个箩筐上贴了几张红色的纸条,箩筐里,一边有两只鹅,鹅颈根上也贴着两圈红纸条儿;一边有一坛酒,酒坛子的盖子也用红纸包着。另外,还有两块腊肉和一条大鲤鱼,有白得发亮,中间盖上花印的粑粑。

进了吊脚楼,腊美的娘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把堂屋里的“团”抹得干干净净的。腊美的爹则接过舒要根手里的担子,把礼物都放到厢房里去了。腊美在楼上的廊檐上绣花,看到他们来了,站了起来,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了,继续绣着她的花。田之水想,今天算是他们的喜事,腊美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象霜打的茄子,焉了呢?

腊美的娘在灶边转几转,很快把甜酒开了,敲了三个鸡蛋进去,分别盛到三个碗里,先端给了田之水,再端给了舒要根,最后,才端给了腊美的爹。

腊美的爹不太说话,只是憨憨地笑一下,就埋了头,喝起甜酒来。

舒要根喝了一口甜酒,对腊美的娘说:“娘娘,今天来呢,是想向你老人家发个话。我和腊美的事,承你和满满看得起,不嫌弃,要根感激不尽。原本是想到秋天再来提亲的,我想趁田老师还在这里,请他给我做个伴郎,二天,你两个老人家也好抱一个像田老师这样有文化识文墨的外外。”

腊美的爹抬头看了一眼舒要根,什么都没说,又把头埋了下去,“吸溜”“吸溜”地喝着甜酒。

腊美的娘把手放在围腰边缘,转起了角,笑着对田之水说:“像田老师那个样子的,我们也不敢想哩,只要他们没得灾祸,无病无痛地长大成人,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放心了。”

田之水真诚地说:“两个老人家能这么高看要根,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腊美的娘赶忙说道:“你快莫那样讲。我家腊美不懂事,要根他自己耐烦点才是。哎,这死妹崽怎么还不进屋来呢?”

话音刚落,腊美的声音在门边响了起来:“这事,先不忙。”

几个人一起回过头来,朝门边看去。腊美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绣了一半的鞋垫子,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脸上,像蒙上了一层霜,又冷,又刺,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腊美的爹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她的娘呢,像是不相信那话是腊美讲的,还没回过神来。舒要根正用那一支筷子往嘴里扒鸡蛋,就僵住了,那鸡蛋很滑稽地塞到他的嘴边,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倒是田之水,脸上悄悄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舒要根把那口鸡蛋重新吐回碗里,下意识地先瞧了身边的田之水一眼,然后,再对着腊美,恳切地说道:“腊美,我们是讲好了秋天成亲,其实,秋天和春天又有什么区别?”

腊美跨进堂屋,拿了一个“团”放在屁股下面,冷冷地说道:“不管秋天,也不管春天,哪怕你今天来看的日子就是定在今天,我也不会不同意……”

腊美说出这一席话,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舒要根说:“那好,我们就破个例,择日不如撞日了,喜事就定在今天……”

腊美的娘和她的爹一起开口了:“你们这些伢崽妹崽,怎么这么讲话?又不是办家家。”

腊美不理她的爹娘,接着说道:“要根,我也同意,就定在今天,但是,我原来和你讲过多次的,你只要答应我那一个条件,我现在就可以嫁到你屋里去。”

舒要根躲开腊美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腊美的爹娘好象知道腊美说的是什么,一起沉默了下来。只有田之水不明白,呆呆地问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可以吗?”

腊美的脸一红,随即暗了下来。

田之水推了一下舒要根,说:“那你就答应嘛,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你也应该答应下来。你要是打脱了腊美那么好的妹崽,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舒要根没有接田之水的话茬,哭丧着脸,对腊美说:“腊美,你别的条件我都答应,哪怕是一万个我也依你。唯独这一个,我答应不了。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玛神’?”

腊美说:“我可没有要你去得罪‘玛神’。我和你讲过了,我们不要在这里了,一起出去,到山外面去,就不受这个神那个仙的管辖了。”

舒要根道:“你以为山外面那么好讨生活?我晓得,你是看田老师在山外活得滋润对不对?可是你想过没有,他是文化人,我们呢?没文化,两眼一抹黑,不饿死才怪哩。”

腊美不服气地说:“我们不少胳膊不少腿,就算不能像田老师那样吃文墨饭,力气饭还是吃得起的吧?”

舒要根摇头道:“不,我不能离开灵鸦寨,灵鸦寨是我舒要根的胞衣地,灵鸦寨是我舒要根的根……”

腊美冷笑道:“哼,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想的是甚么?你不就是想做灵鸦寨的寨老吗?”

舒要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哑口了:“你,你……”



这次去“看日子”,没有想到,竟然是不欢而散,无果而终。

下午刚刚回家,舒要根和田之水还顾不上喘一口气,寨老就叫人来,把舒要根叫去了。田之水也想陪着去,那个来人面有难色。舒要根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要田之水在家里等他。临出门,舒要根对田之水说:“鼎罐头还有点现饭,菜也是现成的,你只要热一下就行了,我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

天黑了之后,舒要根才回到家里。

一进屋,就闻到蛮大一股酒气。

舒要根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扶着楼梯的栏杆,上了楼。到了二楼,他并没有停止踉跄的脚步,而是继续往上而去,到了三楼,把门打开,滚进屋去,倒在了地下。田之水跟在身后,赶忙把他扶起来,竟然扶不动。舒要根的手挥舞着,就地跪着,对着他爹爹的画像,就咚咚咚地磕起头来,一边磕着,一边鼻涕口水地哭泣着,说着什么。

田之水想到腌菜水是解酒的良方,就到楼下的腌菜坛子里舀了一碗腌菜水,放了点盐,递给舒要根,说:“要根,喝口腌菜水,先把酒醒醒。”

舒要根的手一挡,那碗腌菜水就泼了一地,滴滴嗒嗒地从楼板的缝隙往楼下流去。

他依旧咚咚地磕着头,哭叫道:“爹爹,我一定听你的,我只有听了你的话,我才能够有出头的那一天。我一定听寨老的话,我也只能听他的话,我才能够做上寨老。爹爹,好爹爹,等我做了寨老,我才能够好好地保护我们的女人……才能够,有好多好多的女人……”

田之水听了他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拧在一起。

他站了起来,不想听舒要根在这种状态下说些什么,他几乎处于痴迷和癫狂的状态,和他讲不清楚的。他走出房间,把门拉上,就一个人,心情沉重地下到了二楼他住的房间里去了。

他躺在床上,为腊美感到深深地担忧。

虽然,他并不知道,舒要根到寨老那里来了之后,何以会变成这个样子。寨老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明白。但他想像得到,寨老决不会给他说了什么好话,不然,以舒要根那样的性格,是不可能落到这个状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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