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初这些年被人欺负的次数不多,通常见到别人实力太强就当吃了哑巴亏,明智逃走。可今天那几个人当他面骂梁长平和梁煊,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脾气了。
李逸初平时在学校性格活泼,朋友也多,向来与人为善,可要说有什么是他绝不含糊的,那就是梁家父子。
李逸初的父亲和梁长平是从小到大的兄弟,李逸初七岁那年,他的父母乘船遇难,只留下一封仓促写完后裹在衣服最里层的信,一张纸就把儿子托付给了梁长平。李逸初那时候年纪太小,还理解不了亲人的死亡,他一直以为父母就是出远门了,不久之后就会回来。
李逸初刚到梁家的时候,梁家一家三口都很心疼他,特别是刘凡,她个性不像丈夫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一日三餐,睡觉上学,刘凡都是亲力亲为的照顾李逸初,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上心。
小孩子都很享受别人爱自己,更何况像李逸初这样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被疼爱被喜欢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根本不懂怎么去回报来自他人的善意。见不到父母的惶恐让他暴躁不安,并且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梁长平忙于工作,梁煊对待这个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小男孩也是束手无策,唯有刘凡,要天天面对这个胡作非为的小魔头。
终于有一次,在李逸初住进梁家两个月后,他惹怒了刘凡。当天李逸初在学校和老师顶嘴,被老师叫了家长,刘凡养梁煊还从没被老师说的面红耳赤过,她满头火气地把人领回来,到家后李逸初说自己饿了,刘凡没辙,去厨房给他做了碗面条。
李逸初端着面条走到客厅,准备坐在沙发上吃饭,可脚下被茶几绊了一下,一碗面条连汤带水的全撒在了布沙发上。
刘凡看见那狼藉场面,整个人都被气疯了,她从前伺候父子俩就算了,现在又来个爱祸害人的,每天洗衣服都得洗到中午,凭什么?李逸初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天天这么伺候这小子?!
李逸初手被面条汤烫的起了泡,他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刘凡一胳膊把他推到一边:“你还哭?你有什么脸哭?我上辈子欠你了还是怎么着?你要天天这么气我,啊?!你要不想吃,那行,现在就滚,外面看什么好吃你去要去!别再进我家门!”
李逸初眼睛里还都是泪水,突然被刘凡这一吼给吓住了,他长这么大没人这样吼过他,他抽噎着看刘凡,大眼睛里惴惴不安。
刘凡正在气头上,看他这样子更不耐烦,一手抓起他胳膊把人往门外推:“你走吧,回去找你亲戚去,我们跟你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养你!”
李逸初其实没太听懂刘凡的意思,他只知道刘凡要赶他走了,他有些害怕地扭头看刘凡:“刘姨你能带我去找我爸妈吗?找到他们我马上走。”
刘凡冷笑:“你爸妈早死了,你还是不懂?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们了。你梁叔看你可怜才把你领到我们家,否则你现在就在睡大街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你妈,这里也不是你家,你不愿意吃我做的饭就滚出去,看谁愿意收留你!”
刘凡有意狠狠教育一下李逸初,当即把他推出门外,哐当一声关了门。
李逸初站在门外,裤子上还有汤汁,十分狼狈。可他来不及难过,拔腿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李家原本条件不错,李父创办了一个家具厂,二三十人的规模,他家也早早住上了复式小楼。李逸初跑到自己家门前,捏着拳头砸门,边砸边喊:“爸爸!妈妈!开门,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见又是这个小孩,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了这房子卖给我们了,不是你家的了。”
李家父母突然去世,厂子里工人的工资,厂子的一批还未交货的违约金等等是一批巨款,李父在信里交待梁长平卖了这套房子来补上那些钱,当时事情仓促,夫妻俩的葬礼都是一切从简,这套房子不到十天就转手了。
李逸初在去梁家后来过这个房子几次,他总觉得父母在和他玩游戏,说不定哪天他一敲门,就是妈妈出来接他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李逸初被刘凡那么一顿骂,似乎开始明白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他的父母真的不会回来了。所以他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自己家里跑,他想说不定眼前就是一场梦呢,他的爸妈都在家里等着他呢。
可是这对陌生人对他说:“你家的房子卖给我们了,你以后别来了。”
李逸初转身往回走,一路上经过许多商店和居民楼,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他肚子很饿,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解决这件事。
以往他在家里,从来不知道肚子饿是什么感觉;后来住进梁家,一到饿了就对刘姨说,刘姨就会给他做饭。他想起从前在家里玩玩具,划破了新买的沙发,父母不但没有骂他,反倒心疼地看他被磨红的手指。
——我们看你可怜才把你领回家,否则你现在就在睡大街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你妈,这里也不是你家。
——你爸妈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七岁的李逸初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身边有父亲牵着孩子路过,他看着那对背影,终于明白过来,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就剩他一个人了。小时候父母就教育过他,在客人家里要懂事听话,他怎么忘了呢?
可是他不想待在客人家里,他也不想一辈子懂事听话,他只想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李逸初换了方向,不再往梁家走,而是漫无目的地瞎逛,这个小县城他一点都不陌生,他曾经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可今天才发现,他哪儿也不敢去,好像每个地方都在嘲笑他是个外来的人,连路边一棵树,仿佛也是别人家的东西,他不该靠在上面。
眼前的万家灯火和人声鼎沸仿佛自发地融合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球体,而李逸初却被隔离在外,没有哪一盏灯是属于他的,也没有哪一句声音是唤他回家的。
李逸初越走越偏,最后站在护城河旁嚎啕大哭,他明白了,不论他走多远,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等着他了。
梁煊回到家得知母亲把李逸初撵走了,扔下书包就跑出去找人,后来梁父下班,和刘凡大吵一架,夫妻俩发动邻居也出门寻找。李逸初看到来寻找自己的梁家人,看到梁父的焦急,梁煊的惊喜,和刘姨余怒未消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任性了,否则别人很快就会把他撵出门。如果被撵出门,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呀,他以后该怎么办呢?

第3章

李逸初一早起床,昨晚受伤的腿痛感更明显了,穿裤子时布料碰到腿都疼的他龇牙咧嘴,起床后他怕自己走路姿势不自然,咬牙做了几个深蹲,适应那种感觉后才步伐正常地出了卧室。
李逸初洗漱完去厨房帮刘凡做早餐,梁家人喜欢吃粘稠一点的粥,李逸初不喜欢这种口感,但他也不曾提过反对意见,只是一般吃的少,久而久之,他早餐的饭量往往不及梁煊的一半。
刘凡在饭桌上叮嘱梁煊:“下周是不是该期中考试了?要抓紧复习。”
梁煊:“知道。”
刘凡见李逸初低头吃饭,想着自己昨晚说话有些难听,便对李逸初道:“逸初啊,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一定让梁煊教你,兄弟俩不要见外。”
李逸初笑:“嗯,好。”
李逸初从不主动向梁煊讨教题目怎么做,一方面是他怕耽误梁煊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基本上没有什么不会的题目,只是他不想会罢了。
李逸初上小学的时候特别认真,那时候他想自己必须要学习好,性格也好才能博得大家的喜欢,所以平时读书很刻苦,加上他又聪明,成绩一直在学校名流前茅。起初刘凡确实高兴,每次两个孩子拿着奖状回家都要表扬他们,后来有一次,李逸初比梁煊的分数还要高,当时正好是过年,梁家来了很多亲戚的小孩,个个都对李逸初的成绩惊叹不已,反倒一直让刘凡引以为傲的梁煊这次没能成为家庭聚会的焦点。
李逸初当时已经练就了迅速看懂刘凡表情的能力,那时候他又一次明白,他不是梁家的人,他的优秀并不能让梁家人开心,反倒会让刘姨不舒服。
从那以后,李逸初的成绩就保持在班级中游的水平,后来梁煊考到了三中的重点班,而他只是普通班。李逸初仍记得当时刘凡既激动又骄傲的表情,当然,安慰他的表情也是诚恳的。
或许这就是差别吧,刘凡对李逸初不能说不厚道,只是她更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出类拔萃。
吃过早饭两人一同下楼去楼道里推自行车,梁煊在李逸初身后,看了几眼他下楼的姿势,在他摸到车把时叫住他:“逸初,你腿怎么了?”
李逸初面色如常道:“没事啊。”
梁煊蹲下身,握住李逸初的膝盖,准备将他的裤子往上扯。李逸初连忙把腿别到一边,结巴道:“没事,就、就是青了一块。”
梁煊蹲在原地不动,仰头看李逸初,一直不开口说话。
李逸初被那目光看的浑身发毛,犹犹豫豫地把腿伸了回去。
梁煊看到那一块伤后僵住了几秒,嘴角的弧度紧绷,手指在伤处左右轻触,在听到李逸初吸气时立刻停止。李逸初皮肤很白,伤口处的乌黑颜色和密集的血点被衬托的难以入目。
梁煊低着头:“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逸初的腿被梁煊握在手中,这姿势让他有些站不稳,他解释道:“……我是睡觉时才发现。”
梁煊捏捏手指站起来,心道昨天打卢斌真是打轻了,他将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道:“今天你别骑车了,我们先去一趟医院。”
李逸初偏着头看梁煊,几秒钟后笑着点头。
梁煊骑车带着李逸初去医院,一路上都没怎么接李逸初的话,李逸初坐在后面,猜到梁煊一定还在生气。或许是梁父太过严厉,梁煊从小就被教导的规规矩矩,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和同学都保持着一种疏远的态度。但他对李逸初是例外的,李逸初知道梁煊很少对他生气,可一旦生气,就很难哄好。
李逸初在后座转着眼珠想怎么请罪,上坡时感觉自己往后倒,他连忙伸手抱住了梁煊的腰。
梁煊咳了两声:“松手,坐好。”
李逸初贴着梁煊的后背:“不行,我快掉了!”
梁煊低头看看环在自己腹间的手,白皙瘦长,像后面的人一样,漂亮又干净。梁煊勾勾嘴角,坐直身体方便李逸初抱的牢固些。
梁煊坐在旁边看医生给李逸初擦药包扎,脸上没什么表情。李逸初的小腿消瘦,脚踝一只手都能握的过来,在医生的手里像个随时能掰断的玉雕。梁煊越攥越紧的手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心里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暴躁,他向来沉稳,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刻,此刻看着李逸初的腿,他不知道该气卢斌那帮人,还是该气自己家里将李逸初养的这样瘦。
自从李逸初七岁被母亲撵走后又回来,性格就和梁煊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本来是无法无天的顽皮小子,突然之间变得特别胆小,饭桌上连话都不敢说,吃完一碗饭不敢去盛第二碗,夜晚饿的偷偷爬起来喝水。梁煊一开始没注意到,偶尔有一次半夜去厕所看见李逸初坐在客厅咕咚咕咚灌水,他听到梁煊的脚步声立刻放下杯子钻回被窝。梁煊以为他是半夜渴了,就没放在心上,可是接连几个夜晚都听到客厅的动静,梁煊好奇地问李逸初:“你喝这么多水,夜晚睡觉不上厕所吗?”
李逸初坐在客厅角落的小床上,他本来是装睡的,被梁煊识破了拉起来,此刻不敢抬头看梁煊,一只手抓着被子抠来抠去。
梁煊向来不习惯和人太亲密,但是从前李逸初动不动就往他身上凑,他已经习惯了这个软乎乎的小家伙,所以就伸出手搭住他肩膀:“怎么了?”
李逸初看着梁煊道:“水是不是很贵?我以后不喝这么多了,对不起……”
梁煊怎么也没想到李逸初竟然是这样的想法,他一直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都没有意识到李逸初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梁煊第一次对父母以外的人有了这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他继续问:“逸初,你是不是饿了?”
李逸初犹豫了一会才点头。
梁煊立刻起身去厨房,在冰箱了找到面包和牛奶递给李逸初,和声道:“以后饿了就拿东西吃,这里是你的家,不要怕。”
李逸初毕竟只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可是他知道这个家里梁煊不过是个小孩,梁叔又经常不在家,他需要经常面对的就是刘姨,刘姨已经撵过他一次,只要他表现的不好,很快就会有第二次。
他是一个外人,如果太贪吃,梁家不愿意花钱养他,那他又会被撵走吧?李逸初慢慢开始懂得除了亲生父母,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对他好,别人帮助他,那是别人的善良,他应该感恩。
梁煊看着李逸初一口口把面包吃下去,白净的小脸像个瓷娃娃,忍不住伸手帮他擦掉他嘴角的面包屑。李逸初喝完牛奶,心满意足道:“梁煊,你太好了。”
梁煊微笑。
李逸初凑过去往梁煊侧脸亲了一口,眼睛特别明亮:“谢谢你。”
梁煊有些僵硬地用手擦自己的脸,拍拍李逸初的脑袋道:“睡觉吧。”
自那以后,每次饭桌上梁煊都会放慢吃饭速度,等到李逸初吃完第一碗,就拿着他的碗一起去盛第二碗,直到李逸初逐渐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中调整过来,他们越来越像一家人,这个习惯才慢慢去掉。
梁煊以为自己一直有注意到李逸初的身体状况,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太瘦了,同样一个家庭成长起来,李逸初身高比自己低不了多少,体重却恐怕轻太多。
等到医生包扎完,梁煊载着李逸初去学校,路过一个卖米糖的小摊,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去李逸初家里玩,李逸初一听到外面有“打米糖咯——”的叫卖声就要出去买,买回来后乐滋滋地分享给梁煊。
“逸初,要不要吃米糖?”
“啊?”李逸初意外道。
梁煊停住自行车,去摊贩前买了两块走回来,递给李逸初:“给。”
李逸初看了米糖几秒钟,眸子垂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快抬起头道:“谢谢。”
梁煊载着他继续往前走,看到路边的面包店,又停下来问:“逸初,吃面包吗?”
不等李逸初回答,梁煊去店里买了两个肉松面包递给他:“上午饿了吃。”
李逸初手里还有没吃完的米糖,这会又被塞进来两个面包,笑盈盈道:“梁煊,你发财了?”
梁煊此刻看他的脸,突然觉得棱角太尖锐了些,果然是太瘦了,开口道:“中午等我一起去食堂,知道吗?”
李逸初点头:“好!”
李逸初一进班,几个女生就围了过来。“李逸初,辣条还有没有?方便面呢?”
李逸初走到自己座位翻了翻抽屉,遗憾道:“没了,中午我再去进点货。”
李逸初上高中后每周和梁煊一样有五十元的零花钱,梁家只有梁长平一个人的工资收入,向来过得不怎么富裕,他本不打算要零花钱,可梁父不同意,他只能收下,只不过一直没怎么花,都存起来了。他的零花钱来源于自己的小生意,每隔几天他会去商场批发一批零食背回班里卖,学校明令禁止这种行为,所以他每次只装满一个书包就不敢多拿货了,每天赚个一二十块钱,足够他花销了。加上班里的同学都维护他,没人去向老师打小报告,李逸初这生意一做就是两年。两年来他一直瞒着梁煊,每次都是挑午休时间去商场进货。
以往李逸初和梁煊中午不在一起吃饭,今天梁煊既然叮嘱过,李逸初一下课就去梁煊教室门口等他。李逸初急着去进货,午饭吃的又快又急,吃完后就说班里还有事,扔下梁煊就跑了。
李逸初边走路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还有多少钱,三中去商场有一条小路可以走,能节省一大半的时间。李逸初背着书包穿过一个葡萄架,突然听到拐角处有动静。
李逸初站在角落里往那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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