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诺总是像雷克斯强调龙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黑夜和白天在龙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区别。
　　而布兰特……似乎也能在黑夜里看得清东西。
　　雷克斯只是个普通人，但身为他主人的布兰特又相当任性——只要是布兰特吩咐的事情，雷克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完成的。
　　雷克斯只好摸黑进了花园。
　　然后毫不意外地出了意外。
　　布兰特对于园艺事业相当随性，想起来什么就种什么，想种在哪里就种在哪里。
　　比如说白天的时候布兰特突发其想，打算用会蠕动的荆棘装饰一下花园的小路。
　　如果说在白天，在这些荆棘伸过来的时候狠狠踹上一脚它们也就缩回去了，但是如果是在什么都
　　看不见的晚上，胜负就难说了。
　　雷克斯被这些荆棘狠狠地绊倒在地，等布兰特想起来让吉诺叼一盏马灯给他的时候，雷克斯已经爬不起来了。
　　只是单纯的疼痛倒还好，但等到看清自己的膝盖上满是鲜血的时候，雷克斯鼻子就又酸了。
　　布兰特站在他面前，等他站起来，却看到雷克斯朝他伸出手。
　　“这是要干什么？”布兰特说，“你受伤的是脚，把手伸给我干什么？”
　　“他要你抱他。”吉诺翻译。
　　雷克斯已经开始抽噎了，但也许是仰仗着自己受了伤的关系，他一点都不想自己走回塔。
　　他都流血了，他不想一个人走回去。
　　布兰特等看着雷克斯固执的双臂。
　　如果他是个喜欢拥抱的人，那么附近的村民也就不会把他渲染成魔王了。
　　他是打算回去帮雷克斯上药的——毕竟雷克斯是他的仆人。
　　但他可没有把受伤的抱回去的义务。
　　大概是离开童年太久了，布兰特已经忘记了，在伤痛和生病的时候撒娇，是孩子的本能和特权。
　　比如平时还算听话的雷克斯，现在一点都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而且雷克斯的膝盖还在流血。
　　布兰特没忘记小孩子要比普通人来得脆弱一点——虽然看着出血量不多，但就这么放任不管，说
　　不定真的会失血过多呢……
　　他的花园现在暂时不需要花肥。
　　布兰特终于不情不愿地弯下身，雷克斯的双手立刻攀上了他脖子。
　　“好黑，看不见。”雷克斯把眼泪和鼻涕都涂在了布兰特的脖子上，布兰特顿时一僵。
　　“膝盖很痛。”雷克斯抽抽搭搭，“很痛很痛。”
　　雷克斯不过才七岁，抱着并不算负担，但布兰特觉得很不习惯。
　　小孩子的体温太高，而且好像比一身肥肉的吉诺还要软。
　　也还要脆弱。
　　有洁癖的布兰特最终还是忍下了对雷克斯把眼泪擦到自己身上的不满，动作僵硬地把雷克斯抱回
　　了塔。
　　布兰特觉得自己再也不愿意经历一次这样的磨难了。
　　于是第二天，他又在花园里撒下了新的种子。
　　几年后，种子渐渐长成小树，这些荧光树的叶子在夜晚会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从那以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布兰特的花园一直都很明亮。
　　但这种撒娇的机会屈指可数。
　　在大多数时候，雷克斯都被使唤得团团转。
　　他要在清早第一道阳光照到窗户上之前起床，然后打开窗子。
　　一只灰白色的大鸟会准时落在窗台上，雷克斯要及时拿到报纸，然后从窗子的锦盒里拿出一块奶糖塞给大鸟——布兰特除了订报纸之外，还专门为雷克斯购买了闹铃服务。如果不及时把奶糖塞到鸟嘴里，那大鸟就会用尖锐而刺耳的声音把整个森林都吵醒。
　　一旦布兰特被吵醒，就表示雷克斯赖床了。
　　于是这个刻薄的魔法师就会惩罚雷克斯，最严重的一次，雷克斯在他的书房里抄写了整整一天。
　　但只要能够听从吩咐，摸清布兰特的脾气，那么日子还不算太坏。
　　取了报纸之后雷克斯会到塔顶的阁楼里叫醒吉诺，然后打扫高塔。
　　等吉诺给花园里的果树和花朵都浇过水之后，布兰特就会起床做早餐——但是两年之后雷克斯就已经能煎出让布兰特无法挑剔的鸡蛋和香肠了。
　　雷克斯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布兰特洗斗篷洗床单洗一切能洗的东西，天气好的时候，还要帮布兰特洗头发。
　　布兰特对任何事物要求都很严格，他命令雷克斯要写出和书本一样漂亮的字体，高塔要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作为仆人，他的体力也不能太差——因为等到雷克斯开始长大，布兰特就开始带着他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等雷克斯过了十二岁，布兰特就觉得他长大了，要求他跟着自己一起去买东西，做搬运工了。
　　但不管是店长对他长高速度的惊叹，还是布兰特放在他胳膊上的东西越来越重，都没有让雷克斯意识到自己的成长。
　　让雷克斯醒悟的，是一匹失控的马。
　　当时布兰特正站在一家器材店的橱窗前，全神贯注地观察一个星象的运作。
　　一匹失控的红鬃马突然从拐角冲了出来——而布兰特完全没注意到。
　　还抱着几本厚书的雷克斯下意识地快步上前，精准地拽住了缰绳，飞快地把马头拉得一偏，斜斜地冲了过去。
　　这时石板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几个骑士赶了过来，干净利索地制服了疯马，并向雷克斯点头致谢。
　　这是雷克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骑士。
　　挺拔的姿态，端正的面孔，英姿勃发。
　　“小伙子真是帅极了。”在杂货店里目睹一切的老板笑着称赞雷克斯，“相当了不起呢。”
　　雷克斯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拽了一下缰绳。”
　　“即使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也没用。”老板说，“那匹马完全发了疯——你一只手就拉得那匹马趔趄了一下，这种勇气和力量可不是谁都有的。”
　　“吉诺和他抢熏肉的力气比那匹马大多了。”布兰特不屑地说。
　　“马当然不能和龙相提并论。”老板温和地说，“但雷克斯的出类拔萃即使是你也已经不能否认了。我敢说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要是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现在一定已经有大胆的姑娘上前搭讪了。”
　　布兰特很响地哼了一声。
　　雷克斯一直不能忘记那几个骑士。
　　看到他们佩带长剑的样子，雷克斯才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把木头削的剑，在迷路的那天晚上遗失在森林里了。
　　也是那天晚上，他挺着胸膛对吉诺说，以后要成为国王亲封的骑士。
　　原来距离小时候那个黑暗的夜晚，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
　　“要成为骑士并不容易。”诗人说。
　　雷克斯赞同：“就算不提那些试炼和考验，前期准备也很够呛。”
　　布兰特从以前就开始对雷克斯这个幼稚的梦想嗤之以鼻，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当他发现自己养大的仆人真的翅膀硬了想跑的时候，他罕见地出现了冷漠以外的情绪——愤怒。
　　雷克斯向他解释了一万次自己并不是想跑，他只是想完成梦想。
　　等他受封成骑士，就会立刻回来。但是布兰特不接受这个说法。
　　于是雷克斯做了生平唯一一件反抗布兰特的事——他留下了一封信，在吉诺的帮忙放风下溜出了森林。
　　当他真的成为骑士又回到翡翠山谷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吉诺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因为自己协助他逃跑，被布兰特一顿好揍。
　　而且两年的时间显然不足以让布兰特消气。
　　吉诺偷偷地告诉他，因为习惯了雷克斯有求必应的服侍，在雷克斯刚刚溜走的时候，布兰特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
　　布兰特拒绝了雷克斯再回到森林的请求，他表示不需要这么不听话的仆人。
　　“但在我建好木屋的时候，布兰特就立刻从森林里派出一只信使，指挥我替他干活。”雷克斯笑着说。
　　诗人：“……”
　　“除了不让我住回高塔之外，我的工作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依旧要为他擦擦洗洗，替花园浇水除草。”
　　“但总的来说，你说的布兰特并不像一个坏人。”诗人活动了一下双腿，又喝了一口热茶。
　　骑士垂下眼睛，微微一笑。
　　“他当然不是个坏人。”骑士轻声说，壁炉的火光映照着他英俊的侧脸，“但是他确实不容易讨人喜欢。”
　　“对大多数人而言。”想了想，骑士又补充道。
　　这个时候骑士和诗人都觉得疲倦了……他们在厨房里坐了一夜。
　　于是两人都没有在说话。
　　年轻的诗人有点失望。
　　他远道而来，为的是一个惊险无比的英雄故事。
　　骑士说的这个故事，实在是远远不如酒馆老板的那个版本来得吸引人。
　　而且关于这个漫长的故事，还有令人疑惑的地方。
　　这时候骑士已经收了茶具，点起了炉子。
　　从诗人的角度看过去，即使是在低头煎香肠，骑士的背影看起来还是无懈可击。
　　不管是英俊的五官还是健美修长的身材，都相当令人欣赏。
　　这样的人，即使没有一个英勇的过去，只要他愿意，还是可以创造传说。
　　“我不明白，”诗人说，“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已经成为一个骑士，不需要再依靠魔法师了。你能打败龙，走到哪里都能成为英雄。”诗人说，“到时候，会有无数美丽的少女把情书塞给你的侍从，你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骑士不是应该追逐光荣，建立功勋的吗？”
　　“你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不管是财富、荣耀还有爱情……传说里的公主也是不存在的吗？”诗人突然想到这个细节，“你的爱情故事也让大家津津乐道呢。那位一头瀑布般的金发，和玫瑰一样娇艳的公主——”
　　骑士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没有公主。”
　　看到骑士微笑的表情，诗人泄气了。
　　说的也是。按照惯例，魔王不是魔王，恶龙也不是恶龙，那么公主，必定一开始也是不存在的了。
　　但是诗人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扑了个空的失落让他有些没精打采，吃完早餐以后他就告辞了。
　　“我会尊重您。”诗人离开前还是感谢了骑士，“我不会把这个故事往外说的……毕竟这个故事和大家喜爱的口味不太一致。”
　　他还以为骑士不愿意让真相流出是因为真相比传说更惊险——或者干脆这其实只是一个欺诈故事。
　　但听完了骑士的话，诗人倒是觉得让传说取代真相，从各种意义来说都更像个圆满的结局。
　　“你会找到更好的故事。”骑士说。
　　“是的。”诗人振作起精神“太阳升起来了，今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那么再见了，谢谢你的香肠和面包。”
　　看着诗人走远了，骑士转身回到屋里，打开窗户，开始做准备。
　　他知道诗人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失落，他一定以为自己失去了骑士为之骄傲的信仰。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窗户上的时候，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停到了窗台上。
　　“好了好了。”骑士一边给大鸟喂奶糖一边说：“我马上就能过去……我们的主人真的很任性，天气一好就要差遣我去给他洗头发。”
　　“不过没办法，谁叫他的头发这么长，吉诺也帮不了忙。”骑士想着就笑起来。
　　他没有告诉诗人，他会留在这里，正是因为他的信仰一直坚定不移。
　　龙和宝藏永远是骑士最向往的东西。
　　这片森林里有一头永远都吃不饱的龙，还有一个虽然冷冰冰，但是其实长得很美丽的魔法师。
　　骑士一边走出木屋，一边往森林深处看去。
　　虽然现在还看不见——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布兰特，一定正懒洋洋地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看书等他过去，平时总是藏在斗篷里的头发一定也解开了，长长地从窗外垂下，就像金色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