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备猫从窗子跳进屋来,她爬起来,去关窗子。

她伸出手,刚抓着窗框,就看到了,那只猫并不是在楼上,而是在楼下的院子里。妈妈和街坊们在一边睡着了,棺材前的火盆里,纸钱也烧得差不多了,只有几星暗红的火焰发出微弱的光。几绺烟子,有气无力地在棺材周围袅袅地飘浮,然后,令人感到讶异地,竟然围着棺材打着转,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人手里拿着没有火只有烟子的火把在围绕着棺材转圈。

从楼上看下去,没有加盖的棺材里,是她爹爹那一张白得疹人的脸。香草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目光正要移开时,她看到爹爹的眼睛动了一下,竟然睁开了,好象睡醒了一般。香草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摇了摇头,再仔细看,就看到了她永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幕。

那只猫轻盈地一纵,跳到了棺材盖上,然后,把它的爪子伸进棺材,在她爹爹的太阳穴那里挠了挠,就无声无息地,跳了下来。这时,她看到爹爹头一抬,身子一动,直直地坐了起来,双手平伸着,站起来,跳到了地上,跟着那只猫,往院子外面走去。香草大声喊着“爹,爹——”,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战战惊惊地下楼去,扯住妈的衣服又摇又叫“妈,妈——”,怎么摇也摇不醒。她又去摇另外几个街坊,他们睡得正香,根本没反应。她没有办法,就往院子外跑去,刚要跨过那道门槛,心里还是很害怕,立即把伸出的一只脚缩了回来,重新跑回院子,双手抱起那根沉重的拴门杠,重重地打在一张没有人的八仙桌上,那些人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舒小节爬上一个坡顶。山路很窄,走的人稀少的缘故罢,野草和荆棘都伸到路中间来了,如果不是一直沿着路走,还发现不了,这越来越窄的越来越模糊的,其实就是路。他看了看四周,暗绿色的山坡,层层叠叠,由近及远,缓缓地淡开去,但因为夜幕的降临,远处又笼罩在一片黑色之中。他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赶路,应该是,看看势头不对,立即投宿下来才是。翻过这座坡,如果还没有人家,那这一夜,也只好在山林里睡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只恨路太窄,要不,他会放开脚步跑起来。

拐一个弯,视野蓦地开阔,他看到,山脚有一户人家。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喜,震奋起来。

那户人家的房子不是山里常见的吊脚楼,而是一个大院子。四面都是木房,只有前面那一栋房子亮着灯,其他的房子,都是一片漆黑。舒小节想,这么大一个院子,全是二屋楼的,论房间,怕不会少于三四十间吧。这一定是大户人家了。

有了目标,他不顾路边野草和荆棘的挽留,兴冲冲地下到山脚。老远,他看到那个院子的大门了。大门是关着的,像是没有人一样。院子前面,有一株高耸入云的枫树。枫树的半腰,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叶子,而半腰的上下,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枫树很粗大,没有三五个大人,是抱不拢的。树根处,有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洞口,被一些藤蔓攀爬而上,像帘子一样,差不多遮住了洞口。还没有被遮住的只有扇子大小的洞口,黑得像一个巨大的不知名的怪兽的独眼,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从它面前走过的人。

舒小节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他有种感觉,那个洞口似乎有一股吸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到了大枫树的面前,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带着小跑,快步绕过。刚刚走过那树,他就听到树洞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像笑,又像在哭,仿佛是谁家的野小子在捣乱搞恶作剧,又像是捣了乱被父母放到板凳上打屁股发出来的哭泣。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才伸出手,习惯性地去拉门环,手拉了个空,他这才发现,没有锁。乡下的门,一般是不上锁的,因为根本不用防小偷,若来了客人或过路的,去灶房喝口水,拿个板凳坐坐,是很平常的事,他们的油盐柴米,富贵安康都不上锁,荒郊野外,防鬼避邪是比这更重要的事,不像他们镇上,都有铜门环,一把锁,把所有的一切都锁在里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就“嘭”“嘭”地敲起门来。

四面都是重叠重的大山,只有这户单独的院落。敲门声在这大山窝里,显得空洞而虚幻,在林间悠悠地回响着。

没人来开门。

莫非,这屋里没有人吗?如果说没有人,怎么又有松明的灯光?如果说有人,怎么半天没有人来开门呢?

他敲得重些了,边敲边喊:“有人吗?”

“我不是人莫非还是鬼?”

一个尖细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不是在屋里,而是在他的身后。

这声音来得不是方向,有些出乎意料,舒小节的脚杆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他连回头的胆量都没有了,仍是面对着门,问道:“你是哪个?”

一声嘻嘻的笑声传来,这回他听清楚了,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而明亮,透着顽皮和天真。

他回过头,果然,站在身后的,是一个女孩。那女孩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明眸齿皓,眉目如画,略略地歪着头,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女孩说:“我是阿妖啊,你是哪个?”

舒小节说:“唉,把我吓一跳好的。我姓舒,过路的。”

叫阿妖的小女孩说:“你是过路的吗?我看不像。”

舒小节问道:“我真的是过路的啊,你怎么讲不像呢?”

阿妖说:“你要真是过路的,那你过就是啊,怎么还站到这里呢?”

舒小节见她这么认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过路的,过着过着,这不天就黑了吗?我得找个地方投宿啊。”

阿妖说:“你看我讲得不错吧?白天,你是过路的,晚上,你、就、是……”

舒小节见阿妖的脸上现出了凝重的神色,眼睛也直呆呆地瞪着他,他感到这小女孩有甚么地方不对劲,不晓得她要讲出甚么话来,就好奇地问:“晚上,我就是甚么了?”

阿妖慢慢地说:“晚上,你就是……投宿的啊,啊哈哈哈……”

阿妖见舒小节象个呆头鹅,哈哈地笑了起来。

舒小节开始还有些紧张,这一下,也不禁被她的童稚逗笑了,说:“调皮鬼。”

阿妖好像很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就又笑了,说:“我就是鬼啊,嘻嘻。”

说着,阿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喀嚓”一声,把锁打开了。

舒小节暗暗道了一声惭愧,刚才想得太多,竟然没看到门是锁着的,这果然是大户人家,再大的院子,出门一把锁,哪个都进不去。看来,自己是被屋里那盏亮着的灯给骗了,不过,屋里没人,怎么还亮着灯?是不是阿妖点了灯才出去的呢?那么,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她到哪里去玩来呢?一定是那个大树洞里。她进到那里面去做甚么?她的家人呢?偌大一个院子,不会只有一个人住吧?

阿妖“吱”地把大门一推,率先跨进屋去,对站在门口迟疑着的舒小节说:“咦,你不是说来投宿的吗?怎么像被施了定身法了?”

舒小节疑惑着,还在考虑,是不是进这个大屋里去。

阿妖见他不回答,就有些生气的样子,噘起小嘴,说:“再不进来我关门了,信你一个人被那些游魂野鬼拖起去算了。”

舒小节回头看了一下,四周的大山,狰狞着嘴脸,黑压压地扑面而来。他想,莫讲甚么游魂野鬼,山上的狼和老虎,可能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就算这屋子里有甚么蹊跷,也总比被狼和老虎扯得血肉横飞的好吧,何况,阿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那么天真,那么可爱,跟邪恶好象沾不上边,应该没事的。于是,他硬着头皮,一步跨进了院子。

他刚刚进到院子里,阿妖就生怕他会跑了似的,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再“哗啦”一下,把门拴死。



进入大门,是木楼的过道,这个过道,有六七尺宽,进深有三丈多。脚下凭感觉,也知道是青石板铺成的。两边是木房,头顶是木板,上面,是木楼的楼上了。由于没有灯,这里很暗。

阿妖在前面带路,舒小节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过道深处走去。他隔她三尺远的距离,可以看到她的红衣服在没有灯光的夜晚,显现出极暗极暗的红色,和黑色没有多大的区别了。她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很是开心的样子。随着她的脚步起跳,她的短短的披肩发也一散一散的,散开来时,像一把黑色的小伞。

她走出了过道,被楼上一间房子的灯光照着,影子,很短地在她的脚下长了出来。她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舒小节,等着他。由于她是被灯光从头上泄下来笼罩着的,舒小节看到她的脸上,鼻子,还有下巴的阴影,长长地歪向了一边。她的眼睛,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白色来。

等舒小节也走出了过道,阿妖用手往楼上那个亮着灯的房间一指,说:“你睡那间,门没锁。”

舒小节往楼上看,亮灯的那间房在二楼,窗口用一层丝绵纸糊着,灯光窗口映出来,不甚明亮,有点雾朦朦的感觉。

他问阿妖:“只有你一个人在屋吗?你的爹妈呢?”

阿妖说:“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爹爹们,都出去办事去了。”

舒小节想,刚才看这个女孩伶牙俐齿的,怎么现在讲的话又糊涂了?就问:“爹爹们?”

阿妖说:“是啊,是爹爹们啊。”

舒小节有些好笑,就打趣说:“爹爹就是爹爹,怎么还爹爹们,你有几个爹爹啊?”

阿妖倒觉得舒小节少见多怪了,说:“两个爹爹啊,一个大爹,一个小爹。”

舒小节越发地不相信,问道:“那你有几个妈妈?”

阿妖感到是遇上白痴了,不耐烦地说道:“全天下的人都只有一个妈妈,你还有两个?哼。你自己上去吧,我走了。”

说着,阿妖就往院子里走去,显见着她是去另一栋房子。

舒小节这才想起,这户人家修着这么大一栋房子,是拿来干甚么用的呢?就对着阿妖的背影问道:“小妹妹,问你一下,你们家是做甚么的?”

阿妖并不回头,说:“开客栈的啊,如果不是开客栈,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舒小节想,也对,这么多的房子,应该是开客栈吧,他还有不明白的,就又问:“那怎么不写客栈的名号?”

阿妖说道:“我们家的客栈不兴写字号的。”

舒小节不明白:“不写字号?那人家怎么晓得?”

阿妖仍然没有回头,告诉他:“人不晓得鬼晓得!”

这个阿妖,没得哪句话正经,年纪不大,捉弄人的本事倒不小,舒小节无奈地笑笑,还想问甚么,却看到阿妖隐入了一个门楼,消失了。

他只好一个人踏着楼梯,上了楼。楼上,平排数过去,有六个房间,亮灯的那一个房间,是第五个。他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过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把楼板踩得“吱呀”“吱呀”地响。每经过一个窗口,他就感觉到,黑洞洞的窗口里面,像是有人在说话。他不相信,如果有人,那么阿妖出门去玩耍,也不可能要把门锁着才出去。走到第四个窗口时,他索性停了下来,听一听到底房间里有没有人。他一停下来,侧耳倾听,甚么也没有。他凑到窗子边,想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人,可是,那些窗子都是用丝绵纸糊着,根本就看不到里面。

他伸出手指,想把窗户纸捅破,快要捅到窗户纸的时候,阿妖在对面楼上问他:“你要做甚么?”

舒小节吓了一跳,立即把手放下,说:“没做甚么啊,我只是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住人。”

阿妖说:“有啊。”

说完,阿妖就捂着自己小嘴笑了起来。

舒小节也不禁笑了一下,这女孩真是很顽皮。

舒小节来到第五间,果然如阿妖所说,门虽是掩着的,却没有上锁。

他推门之前,再回头看看阿妖,意思想打个招呼。可是,阿妖不在那里了。这让他有些困惑,她不会这么快就进屋去了吧?她要是进屋去了的话,也应该听到开门的声音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了,刚才,阿妖真的出来要他不要开那扇门吗?是不是自己看恍了呢,这么想着,他又想得更远,这里真的有一个叫做阿妖的女孩吗?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吗?

他试着朝对面喊:“阿妖,阿妖……”

整个院子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儿声音。

舒小节犹豫了一下,心想,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再说,何况,现在出去也不是个话,就推开了房门。

“吱——呀——”的一声,门被他推开了。

屋里,除了一张木床以外,还有一张,像是案板的东西放在房间的中央。他感到奇怪,怎么不放一张桌子,而放一张案板?案板的正中间,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一个洞。案板下面,放着一只陶罐,陶罐上,布满了蜘蛛、青蛙还有蚱蜢等图案。陶罐有一只小桶那么大,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甚么东西。床是雕花木床,四四方方的,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床上,铺着蓝印花铺盖和一个枕头。案板上,松明灯的火苗黄黄的,静静地燃烧着。

走了一天的路,舒小节实在太累了,连背着的苞谷粑也懒得吃,衣服也懒得脱,就一头栽到床上,睡了。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发现自己浮在天花板上,看到他睡的这张床上,还睡得一个人,不是阿妖,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是个大男人。只不过,那个人睡在那一头,和他盖着同一条被子,手和头露在被子的外面。他是侧着睡的,那个人是仰着睡的。他的脸上很安祥,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但看了很久,那人一动不动,这时,舒小节心里突然想,那个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人。他浮了下来,浮在那个人的上空,细细地打量,这才发现,那个人不就是他的爹吗?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惊喜地去摇爹的头,想把爹摇醒,想不到,他爹的头却是摆放到床上做样子的,一下子,就抱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是那头主动跳到他的手里来的。颈根处,他看到血管和筋骨正在迅速地弯曲和伸缩。他吓得大叫一声,手一松,他爹的脑袋就“咚”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骨碌骨碌地往床下面滚去。这时,他醒了过来,呆呆地盯着床的那一头,想看看是不是有他爹的无头尸体。

他当然没有看到他所想象的那具尸体,而眼睛,却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从门与地板的接缝处潜进屋子里来。那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因为,那影子的头上,有很长很长的头发,至少长及腰背。女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往他的床头伸过来,到了床边,稍微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想,是不是还要继续前进,只稍停了一下,那影子就继续着,沿着床腿,攀爬上来。



舒小节的脑袋里电光石火般想到,有灯光会有影子。他想都没想,手就下意识地把枕巾一扯,“呼”地一挥,松明光歪歪扭扭地跳动了两下,熄灭了。

没有灯光,哪来影子?

他这么想着,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急中生智。

然而,他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想到了,松明灯是在屋里,而屋子的外面,并没有灯光,影子怎么会由外面飘到屋里来?

他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床上,甚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屋外,风清月白,四野无声。院子里,几株芭蕉随风摆动,宽大的蕉影像身穿长袍的妇人,婆娑起舞。

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似有人说话的声音。听那声音,应该是个女人无疑了。他想起来,这一栋房子里,只有他的那间房子住得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怎么隔壁也住了人么?也许,是自己睡着了之后,又住进了客人?又或者,是阿妖在自己睡了之后,跑到这间房子里来睡了?不过,听那声音,也不像小孩子的,但肯定是女人的声音,他不好过去看了,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

正要走,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是呻吟。

舒小节听那声音,好像那人很痛苦,正压抑着不让声音过大而影响了别人的休息一样。他想,一定是有人病了。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回去而不管别人,良心会不安的。于是,舒小节来到隔壁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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