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很快狼藉一片。男子没有在她面前喝酒,显得非常的干净。两个人连吃海鲜都可以吃撑,足见菜量之大。
  男子笑着问她,我是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痛快了。你呢?
  卡桑笑着回答,对,我也很饱。
  他拿卡买单,然后走出餐厅。在门口,男子说,我送你回去。她没有说话,跟着他上车。她心中没有警惕,只有盲目欢乐,依旧是孩子一般。他看得出她的真,便自知她尚不属于自己选择的女人的类型。一路上两个人竟然没有什么言语。回到凝固的生疏气氛。
  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卡桑下车。时间依然还是很早的。
  他说,我明天给拍卖行付了钱就要回意大利交货。这是我的名片,可以给我写邮件。
  他把名片递给她,然后在车里便对她说再见。刚开走十多米,男子便把车停下来,他探出车子,大声问她,对了,你在邮件里面怎么称呼你自己呢?他颇有技巧地问她姓名,却因为好像迟了一点,脸上有尴尬的笑意。
  卡桑。她回答。
  这就是你的名字吗。昨天?
  她略带局促地点头,然后退着步子离开,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谢谢。单薄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3
  她就这样遇到迦南。在那个夜晚,她反复回忆着这个男子的面孔,只觉得自己陷入不可知的甜蜜心情,不可自拔。卡桑想自己也许可以爱上他。那种可以,暗含一种自我逼迫。用以填补内心的缺失,并且带走自己。这种注定,早已经浮现在多年之前。当她一再失去亲人,被别人带着前去不可知的地方,自己走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追赶的时候,那种盲目无着的跟随,便是一种谶语。等待日后的不幸兑现。
  六月末的北京天高人浮躁,窗外总是明晃晃的一片铁板烧,连马路上汽车轮胎碾过去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发出像要被烤化似的粘粘的嗤嗤声,听着让人感觉自己是被罩在一床沉重的拉舍尔毛毯里徒步撒哈拉。
  又到了一个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她开始忙碌期末考试和学年论文。不少同学逼急了有一个星期不洗头不洗澡赶论文的。和很多人一样,她早晨七点钟就去图书馆占座,一直粘在板凳上直到晚上10点。看到两眼昏花头痛欲裂的时候,觉得看到的书上的字全都已经是些分割开来的笔画,横折撇捺的,飞来飞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阅览室,自习室,走廊上,长椅上……四处都是人满为患。每个人都像是要把面前的书给吃下去似的,眼神儿特狠。饮水处队伍像领取救灾物资的难民一样,排成一条分不清尾巴究竟在哪里的弯曲的长队。
  到了考试的时候,晚上在宿舍继续为了奋战第二天的考试而彻夜不眠,在狭小闷热的空间里热得汗水淋漓,只觉得没看多久天就开始亮了,时间到了就泼一把冷水脸,痛饮一杯超浓咖啡,行尸走肉一样飘出去考试,头场的考完之后又飘回来睡回笼觉。
  一种浆糊一样的状态。
  考试完毕,校园里面立刻散得干干净净。卡桑回到家中的日子,简生在忙着筹备他的巡回画展,几乎不见回家。辛和每天去摄影工作室上班,晚上回家来,只有母女俩人共进晚餐,家中气氛显得十分清寂。
  母亲给她夹菜吃,简短而客气地问她学校生活的事情。这是多年来她保持的习惯。并无监视打探之意,只是一种交流和对话。充满了温情。她兑现着当初的承诺,待她有如亲生子,细心关怀,耐心陪伴。从十岁起到现在,一直都做尽职尽责的温和母亲。她的善,犹如光,并给周遭带来美好。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卡桑忽然问起,妈,你为什么和爸爸没有再要一个孩子呢?
  辛和手中的筷子停下了,脸上有着隐忍的表情。她抬起头笑容勉强地对卡桑说,我们有了你不就足够了么?
  卡桑深知,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母亲没有再要孩子,并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存在。其中的隐衷,也许只有父母自己清楚。她没有再问,母亲也就不再继续说。她看着母亲日渐衰老,内心因为感恩,由此产生无法表达的歉疚。
  4
  辛和,你睡了吗。简生在她的枕边问她。
  没有。怎么了?
  简生伸过手来抱着她。辛和,这次的画展,我准备了很长时间。能够有那么好的赞助,我觉得非常幸运,也非常难得。可是一旦画展开始,我需要离开很长时间。
  辛和没有说话,她看见简生的面孔一半被月色照耀,一半陷入深不可知的黑暗。他的手正抱着她,就像多年来的夜晚一样。这是从二十岁起就熟知的一张脸,一双手。
  她回答他,我知道。这机会难得,你不该放弃。
  那么长的时间,如果卡桑回学校,你一个人在家,我非常担心。
  没什么大碍。我一个人也可以尽心工作。
  他们不再说话。简生的手上有着她多年来已经熟悉的味道和质感,那种接近礼貌的温和与干净,暗含有生疏,只是她已经习惯。包括他拥抱的姿势,他说话的语气。自青春时代的尾巴上起,两个人相互陪伴搀扶,共同走过不少人间路。算不上漫长,亦不算短暂。简生的温和与干净是令人感到安全的。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习惯。并且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轻声对他说,我是爱你的。简生。
  他在黑暗中亲吻她的额头,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我知道,辛和。他说。
  简生与另一个留俄青年画家一起举办的联合巡回画展,从北京到上海,到成都,到广州,在四个大城市开办。个人画展能够有这样的成就,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仅仅是对创作能力的极高要求,同时也有很多客观条件的困难需要克服,资金,场地,运输,参与,推广,等等,工程巨大。与他一起合作的那位画家,曾经在莫斯科留学,两个人相识的时候一见如故,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社交很广,请到了大型集团的赞助和投资,然后邀请简生一起合作这个展览。两个人倾力准备了三年多,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5
  第一站在北京,从开幕到结束都非常成功,赞助商提供了商业运作的手段,比如在华丽的展厅里举办高级派对等,也保证了画展的影响力,画作被许多人看好或者预约。
  画展的举办一路南下,声势越来越浩大。所到的城市街上到处可以看见华丽的画展广告牌。他们的现代派作品被复制成巨型灯箱,高高悬挂,在满街帅哥靓女琳琅满目的商业广告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两个作者的名字赫然醒目。画展在成都的最后一晚,他参加完一个宴会,筋疲力尽地回到酒店里面,给辛和打完了电话,只觉得困乏得快要睡过去。
  刚刚洗完澡准备休息的时候,一个随行的工作人员敲响了他的门,对他说,楼下大堂里面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你,那个人在你的画展上徘徊了好几天了。
  他不知为何,心中第一个反应便是淮。他想向那个人确认,但是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于是他说,好的,谢谢,我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他奇怪淮为什么会在成都,但是又来不及多想,心中已经忐忑不安,并且无端地兴奋起来,激动得难以自制。精神陡然就来了。他迅速地整理好,穿好衣服,然后独自急匆匆地进了电梯下楼。
  在空旷而华丽的酒店大厅里面,他环视四周,却没有看见淮的影子,心中陡然紧张而空虚了起来。
  正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背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请问你是简生吗?
  就这样他回头,看见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辈一样的男子站在那里。头发花白,穿着非常朴素的衣裤,有些发胖。
  简生在头脑中费力地思索,这个人是谁。不能顺利地叫出前辈的称呼自然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可是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这个人。
  那个男子向他走了过来,继续问他,你是简生,你母亲是童素清,对吗?
  简生愣住了,竟然一时忘了回答,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预知到一个陈旧而庞大的事实正在不容抵抗地缓缓迫近,阴翳的压迫感竟然令他手足无措。
  那个男子与他四目相对,他目光之中满是闪烁不定的神色,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却长时间没有言语。在那个寂静的瞬间,简生只觉得胸口又开始隐隐疼痛,像是突然间被拖入黑暗的时间的河流,湍急澎湃的巨浪把他打在河底,溺水一般不得呼吸。
  简生,我是你的父亲。他说。原谅我,简生。
  简生凝视着这个疲惫而发胖的苍老的男子,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脸。他觉得胸腔底部的血液激烈地奔涌,冲撞得头顶发痛。一个苍老的陌生人,在自己早已经年过三十的时候,忽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我就是你的父亲。
  这一切未免太可笑了。
  他极为克制地说,等一等,请问您怎么称呼?您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男子顿了顿,回答他,简生,我就是你的父亲,简卫东。你母亲或许给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我在街上看到了你的画展广告,也进了你的画展来看,四处打听。我想我确信,你就是我与童素清的儿子,简生。
  简生仍未改变敏感的性格,他心里一下子难过之极,眼睛里面不知不觉噙着泪水。他强作镇定地说,我们……上楼到我房间里面去坐坐,别在这里站着……
  他们走进电梯。在狭小而逼仄的电梯空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映在镜子般的铝门上。简生站在前面,父亲站在后面。他从门上看着身后那个男子的面容,心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庞大否定感。两人无言,只有电梯不断上升时轻微的噪音不时作响。
  简生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拉过一把椅子来让父亲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径自走进卫生间,锁上了门。
  他在狭小的白色空间里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难以接受。他打开水龙头洗脸,用毛巾擦了擦,然后走出卫生间。
  简生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与父亲相对。
  简生,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么?
  还好。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她很久之前死了。现在请你不要让我再来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父亲。
  简生轻声地说。话音落下,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简生,我……
  父亲欲言又止,万分犹豫和哽咽。他停了停,继续说,简生,我想让你……原谅我。老人说着,满是皱纹的眼眶里滚下泪珠,干涩嘶哑的嗓音中带着隐隐的哭腔。
  ……是我的错。简生。这些年,我反复思量,知道当年自己身为一个父亲,却做了荒唐自私的丑事,对你,对素清,都太狠。日后遭了报应,都是活该。后来我生活稳定了之后,曾经去找寻你母亲很久,可是都没有消息……她是个好人……为难她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去世……是我的错,害苦了她……我后来一直都在成都,有了家庭,可是也不尽如人意。就算是报应,我也接受。
  我知道现在来找你,必定不是好事……我看到你的名字写在广告牌上,就赶紧去问画展上认识你的工作人员,我终于确定那就是你,简生。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来找了你……本来还想可以找到素清……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走得比我早……
  简生,我当然知道我算不上是一个父亲……可是我只是想在闭眼之前,了了这个心愿……来看看你……看看你,能不能……原谅我……看看这些年……你们都过得怎么样……
  父亲坐在对面,颓顿的神情和絮絮叨叨的话语,视之听之让人心生苍凉。他话到此,简生再也难以忍受。他俯下身子,双肘支在膝盖上,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脸。眼泪沿着手指缝隙往下滴落。
  简生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捂着脸的双手指缝间传出,他说,父亲……我当然可以原谅你……可是……谁又来原谅我呢……
  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为人之父……我不知道你怎能够做得到把你的亲生儿子……撂在地上……转身就走……
  你若要这样做,当初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你要真有忏悔之心,便应该在三十多年前就去找我。而不该是在这里出现……
  他的声音悲恸嘶哑,依旧像是少年时遇到难以面对的事情时一样,脆弱得像是从未长大。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脆弱得难以自持。他清楚,自记事起,家庭的种种缺憾就深刻地植入了他的性格和命运。整个父亲缺席的成长时代,以及后来和母亲之间的悲剧,一直都是他不能够直视和面对的缺口,在内心深处糜烂。而今命运竟然又开起了这种颠覆性的玩笑,他只觉得十分残忍。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哭泣是多么耻辱的事情,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简生不再说话。父亲颤抖着坐在对面,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一滴浊泪挂在眼角。
  简生镇定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去洗脸。锁着门,长时间地坐在马桶上,只觉得自己分外耻辱。
  过了很久,简生坐在马桶盖上,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站不起来。他听见父亲的敲门声,迟疑并且颤抖地叩在卫生间的门上。他说,对不起,简生。你要是不愿意见我,我现在就走了。
  简生忍无可忍地猛然打开门。父亲赫然近在面前。他说,你别走。跟我回去,我们去给母亲扫墓。
  6
  画展的最后一站在广州。离少年时代成长的城市非常近,空气中溽热潮湿的气息是那么的熟悉。年轻而精力旺盛的城市依旧在终年充沛的阳光之下显得通体透明,犹如一座从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玻璃之城。
  他安顿父亲住在酒店里面。白天一直在忙展览,没有什么空闲。每天晚上回到房间来,面对苍老颓顿的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父亲,觉得陌生。也的确是陌生的。
  和父亲同住酒店的那几天,每天晚上父亲睡觉都打着如雷的鼾声,简生根本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被父亲的鼾声吵得心烦意乱,望着漆黑中的天花板,头疼欲裂。简生白天为了画展在外应酬,常常是筋疲力尽,每日晚上回到宾馆,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是没想到碰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他简直快要被连续几个昼夜的失眠给逼疯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说。
  夜里一关灯,父亲就很快睡着。鼾声一起,简生便被吵醒,然后很难再睡着。他带着沮丧和愠怒,在黑暗中侧过身子,无限悲凉地久久看着躺在另一张床上陌生的,散发着麝香膏药气味的衰老躯体:打着阵阵雷鼾,庸堕地沉睡,对自己的丑态毫不自知。
  这就是他的父亲么。那个母亲曾经一见钟情的,年轻,苍白,身长似鹤的诗人?将诗歌写在白桦树皮上,保留着一双颀长干净的手为了拉大提琴的青年?那个在临别的浓雾弥漫的早晨,一咬牙把自己撂在地上,然后铁着心爬上车斗离开的父亲?
  这便是岁月的刀刃对生命具象所作出的最残忍的雕琢。
  他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的少年时代的夜晚,他在梦境中是这样分明地看见了父亲。那个他自记事起就用尽一个孩子全部优美的幻想来营造的亲人形象。在某些浑浊的梦境之中。少年渴望父亲能带他重回童年时代的北国水域。那里的夏天,阳光绵延,蝉声聒噪,树荫盛浓。去河边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红蜻蜓。然后在晴朗的夏夜,一起架了吊床在花园里乘凉。认识星象,拾起从银河坠落的星光。
  而这个幻象的永不兑现,最终只能永归失望和无着。
  他在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彻夜失眠,头疼欲裂。便独自进卫生间抽烟。看着大镜子里自己因为连续失眠而严重充血的眼睛,心情无比地烦躁。是否应该冲过去,把他从床上摇醒,对他说,“嘿,你知不知道你的呼噜吵得我连续四天睡不着觉!”?
  可是无论带着怎样的否定感,这毕竟是他的父亲。赐予他血肉与生命的亲人。而这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相遇相处。除了原谅,他依旧对他不忍的。
  他决定明天就带父亲回去给母亲扫墓,然后将父亲送回成都去。他是不会愿意与父亲共同生活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翌日,他就带上了父亲,坐上了回家的城际客车。在车上,简生因为连日的失眠,疲倦得沉沉睡过去。颠簸的梦境极浅极淡。他不知道身边的父亲在整个行车过程中一直晕车。
  父亲呻吟着躺在旁边,把椅子的靠背放得很低,紧闭着眼睛,嘴唇干燥发白。行车至中途,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还在睡觉的简生,摇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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