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梅开始尖叫:“你也知道他是老许的孩子?!你自己的女儿你怎么不管管?!娟娟拉了一晚上肚子,一直在找爸爸,我连个搭把手送医院的人都没有,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张瑾民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怯怯喝粥的女儿,对妻子说:“别在孩子面前吼,你跟我到屋里说!”
  两个人关上卧室房门。
  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女人的声音则又尖又细,直直地穿透门板传出来。
  “好好的?!你看她哪里好好的?!她拉了一晚上肚子,脸色都是青黑的!”
  “老许老许!你是上辈子欠了许家的债了要帮许川养儿子!”
  “对!就你是好人!我是天下第一坏人!你当好人当得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也要去给人照顾儿子!你想过娟娟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这个家没有?!”
  “老许不容易?!是!可我们这些人谁容易了?!我能帮他煮顿饭,可我能天天帮他煮饭吗?!我能代替得了许川当他们爸妈?!”
  “许正跑了。”
  “我怎么知道他一个傻子去哪儿了?娟娟在拉肚子,我能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去找别人家的儿子?!我找他一次已经够意思了!”
  “我需要向许川交代什么?!他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带,见天儿地往外地跑,我还怕他跑了不回来把他的儿子赖给我呢!”
  “张瑾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儿龌撮心思!!你书里面偷偷夹的是什么?!你敢不敢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恶心!你——”
  女人的声音被一声钝响打断。
  一阵沉寂之后,房间里像滴了水的热油锅,传出噼里啪啦砸东西和谩骂的声音。
  “有本事你去跟组织上说要跟我离婚!你去啊!去啊!“
  许平慢慢地站起来,脚步不稳。
  他屏着呼吸轻轻地对坐在一边的张小娟说:“跟你爸爸说一声,我去找我弟弟了。”
  小女孩睁着大眼怯怯地点点头。
  第7章 第 7 章
  七.
  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
  ——小王子
  许平没有去上学。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钥匙打开门之后,他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劲儿。
  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阵,才跨进门槛。
  小红桶不在桌子底下。许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间的任何一处。
  许平站在客厅的正中央,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和许正的卧室窗户漏出一道缝,风卷得米黄色的窗帘啪啪作响。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还是喊了一声:“小正!”
  没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会儿,到厨房的壁柜里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觉得恶心,趴到水池处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处。
  家里真安静。
  许正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制造各种声音,他笨手笨脚的,有时候走路都会撞到桌子,发出老大的“哐”一声,却从来没听见他呼疼。
  许平在房间写作业,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弟弟,确保他没有闯祸。开始时还会搁下笔四处去找,到后来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声,许正就会默默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许正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数多么频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许正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一样立刻出现。
  有时候许平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到家就会不停地叫许正的名字来发泄,弟弟来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许正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跑了几十趟,累得满脑门的汗,仍旧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样,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这样的许正却因为自己迟到这样的小事而大发脾气。
  许平想,自己大概从来都没弄懂许正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一直觉得弟弟是白痴,反应迟钝,感情缺乏,所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不但殴打他,还对他说让他去死。
  其实一直欺负伤害着许正的就是混账的自己吧。
  许平红着眼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去找吧,找到许正把他带回家,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痴,许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宝贵的弟弟。
  他抓起钥匙带上门。
  太阳是白色的。
  许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句话。
  许正在只维持了半年的小学生涯中曾经画过一张画,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题目,大概叫什么“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类的,班上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在纸的右上角画了一颗鲜红的太阳,太阳下面有花有树有楼房有马路,草地上站着用简笔描画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许正的画上只有正中一个大大的空白的圆,占据了画纸三分之二的面积,其他部分被蓝色填满了,看上去有点儿像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碰到美术老师拿着画拍桌子训斥许正:“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许正回答:“太阳,白色的。”
  美术作业被老师打了零分,发下来重做,许正犯了痴性,就是不肯画,最后只好由哥哥代笔。
  许平一边画一边气急败坏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画棵树画座山有什么难的?我怎么摊了你这么个白痴!”
  许正想了很久,最后回答:“不要山,太阳就够了。”
  这件事被许平当做弟弟白痴的佐证,在脑海里记了很久。
  许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炽热的太阳晒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课老师说,不要被火焰的颜色欺骗了,越是高温的火焰颜色越是淡,打开煤气炉,最上面的一点火是红色的,往下颜色会变成冷冷的蓝,还有一种火焰是看不见的——它们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以至人类无法用肉眼直视——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温度最高的。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呢?
  整个空地都空荡荡的,沙坑里还搁置着昨天忘在那里的小红桶。
  连大院的单元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
  许平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回声从楼宇间反射回来,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整个世界拼尽全力地叫着小正。
  弟弟当然没有回答。
  许平的汗浸透纱布,慢慢淌了下来。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许平把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学校,那里的老师看见他还奇怪地问:“许正今天怎么没来?”
  许平想说弟弟丢了,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说许平身体不舒服。
  老师人挺好,对许平说:“那你让许正好好休息。”末了还关心许平,“你头怎么啦?包了老大一圈纱布。”
  许平答:“摔了一跤。”然后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这样一直找到下午,许平又累又饿,头上的伤口好像也开裂了,像被人敲进一根楔子,疼痛难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点东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许正已经自己回来了呢?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上楼,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许平激动地大喊:“小正!”
  屋子里烟雾缭绕,张叔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着头抽烟,脚下一堆烟头。
  许平吓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张瑾民看到许平出现,愣了一下,赶紧把烟掐了,道:“许正的钥匙放在我们家了,我顺手开的门。你跑哪儿去了?”
  许平没说话。
  张瑾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烟头,尴尬地说:“叔叔一时没注意,把你们家弄乱了。”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去找笤帚簸箕。
  扫干净了烟灰,许平还是站在客厅不说话。
  张瑾民也觉得尴尬,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
  “你刚缝合了伤口,不要乱跑。”
  许平倔强地低着头。
  “对不起啊,叔叔没把你弟弟看好。”
  许平的心里像跑火车一样闪过许多念头。他一直尊敬他的张叔叔,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无奈。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没什么,您先回去吧。”
  张瑾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面前难受起来。
  这一个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头烦躁得要命。何梅在卧室呜呜地哭,他打开门出来,许平已经不见了。
  妻子疯起来,说了许多乱七八糟伤人的话,有的连他这个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许平听去多少。
  “那个……许平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你阿姨她就是个刀子嘴,其实她没什么坏心……”
  “我都明白。”许平打断他,“我妈死了,许正是个傻子,我爸他老出差,这么多年,一直麻烦您和阿姨,我心里只有感激。我现在年纪小,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和阿姨的。”
  这句话刺得张瑾民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报答了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许平,你有没有良心?!”
  许平茫然地想,我说错了什么?
  他毕竟才12岁,不懂得大人们那些隐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在骂张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来大哭大骂、撒泼耍赖,可是四顾之下,突然发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张叔叔对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许平大彻大悟。
  许川打他骂他养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着,那是他亲生的爹,他对他好是天经地义,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给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着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还。
  许平说要报答他的张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无虚假。
  他想不明白张叔叔为什么生气,索性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张瑾民烦躁地伸手到怀里去摸烟,摸来摸去只有一个扁扁的烟盒。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许平就是表现得再老成,也不过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待许平许正的好,有一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原因,另一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哪个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许平把他付出的关心当成买卖一样的关系。
  他努力把心头的烦躁压下去,问:“找到你弟弟了吗?”
  许平摇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只是死死忍着,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一扯即断的弦。
  张瑾民看到这样的许平,再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叔叔给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许正。”
  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许平一直以为弟弟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第8章 第 8 章
  八.
  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它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缘分尽了。你伤心你难过你大发脾气,可是不见的东西就是不会回来。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是笨蛋,觉得他们的哭闹是假的,他们的行为是需要被纠正的。
  作为长大的代价,他们忘记了儿时心爱的一切,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真切地伤心过。
  许川站在铁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门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因为通宵搭硬卧火车无法安睡而泛着血丝。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很多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说说闹闹地跑来跑去。
  他看着许平戴着毛线帽背着军绿布书包从闹哄哄的教室里走出来。
  班主任李老师说:“许平,你爸爸来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许川接口道:“谢谢你啊,李老师。”停了停又问:“许平最近成绩还好吧?”
  李老师答:“他成绩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个同学闹得不愉快,两个人还打了一架。”
  许川揽着许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师笑笑。许川点头告辞。
  他带着许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三天前,许川收到电报,说许正丢了,让他速回,他跟团里请了假,马不停蹄地从青海的山沟里往回赶,就这样到家已经过了两天。
  这些天的晚上,他几乎没合过眼,火车轰隆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光和影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过。同车厢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许川怎么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隧道里的昏黄矿灯像流星一样从窗前闪过。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几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运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被关进牛棚,家里被红卫兵抄家,曾经论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划清界限,他娶了带点痴傻的刘玉,大儿子出生了,二儿子是个傻子……
  他早早被现实压得弯了腰。那些年轻时的梦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残渣。
  这么些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儿子许平身上,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很好,连从不跟自己主动亲近的许正都只听他哥哥一个人的话。
  他对这个儿子很严厉,许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见,可是他从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不是不爱这个儿子,只是他没有办法。
  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许平每天照顾弟弟,没出过一丝差错,连许川这个父亲也觉得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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